阅读:0
听报道
过去,我们常听人说欧洲人英语厉害,美国人固步自封,语言能力低下。我想一个原因,是因为美国人所用的英语,基本上是一门世界语,全世界通用,所以学习另外一门语言的需求不那么迫切,人们没有必要苦学外语。学习语言需求明显的美国人当中,有的人学习外语能力超强。这种例子在我身边就数不胜数。我们学校的明迪·汤普森(Melinda Thompson)教授,通晓七门语言。过去在俄克拉荷马的学校一个教授格兰·特斯条德(Grant Testut),据说会25门语言,包括不少古代语言。我过去的一位教授芭芭拉·佩尼(Barbara Penney), 也至少会五门语言。而在多语种的欧洲,这种情况更是司空见惯。这些人要是在中国,早就被封为大师了。通常被人视作畏途的中文,我在田纳西的朋友谢德华(Edward Short),普通话说得比我还好,还能用中文写作,播音。即便在偏僻的俄克拉荷马郊外,我有时候都遇到来上门传教的耶和华见证人传道士,他们也能说流利的中文。
很少有多少国家像我们这样,对外语学习如此焦虑。在这个问题上的持续纠结,乃因在这个全球化时代,老百姓认可外语的重要性,但在方法上持续低效。支持英语退出高考的一个很大原因,是英语学习占用时间太多,而效果、效率低下,学了等于白学。假如这门语言学习的成效提高,降低英语比重的呼声也不会这么高。从这个角度来说,在学习策略上,我们应该反思,并采用被实证研究验证为有效的方法去组织教学。而过去三十年来,在学习策略上,中国英语学习走了很多弯路。英语学习迄今为止,一些以讹传讹的误区还存在。在我看来,至少如下一些方面需要反思:
语言是不是工具?说语言是工具,也对也不对。语言确实是交流不可缺少的手段,是一种工具。但是不要忘了,语言和思维之间,不单纯是内容与载体这么简单。文化语言也同样能训练思维。语言能提高思维的灵活性。我甚至看到一种说法,称接受早期教育,且早教机构设置专门语言教育,儿童智商可提高高达7个百分点(Protzko, Aronson & Blair, 2013)。麦克卢汉甚至认为,“媒介即内容”(McLuhan, 1964)。语言不是思维的外壳,二者是一种共生关系。你说你多有思想,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那这样的思想是无法验证的。同样,如果一个人能出色地使用一门语言,我们倒有理由相信这人思维发达。
将语言硬性和它所“依附”的思想割裂,纯粹当成工具来学是要不得的。为了凸显语言的“工具性”,很多教育者和学习者都将语言和文化(比如英语世界的文学)切割开,甚至索性认为文学性语言“没用”。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错误。学习者日后非得使用“文皱皱”的文学语言,但是学习时,文学性语言,往往最能体现语言的张力。
在八十年代末,很多大学的英语系,还是按照“语言文学系”的格局建设。但是不久,我们发现,有不少人在抱怨以后又不从事文学事业,为什么要学这些文学性强的教材?这种教材和学习方法,被视作一种浪费。急功近利的教育者开始剥离这种文学性的内容,更多把语言纯粹当成工具。语言文化是难以切割的,就好比我们无法想象学习语文之去学如何看病、等车、购物的“日常用语”,而不去学习古代诗词歌赋和现当代文学作品一样。再者,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提炼了无数实际生活场景中的语言。这样的学习,貌似路途遥远,实为捷径,也最安全,就如同从美国飞往上海的飞机往往“绕道”北极上空那样。日后学习者会发现,任何一个行业内(包括政治、会计、商学),内部的“行话”(jargon)和叙述方式都有限,只要基本功扎实也不难掌握,反倒是文学性语言,能体现一门语言最丰富多彩的一面,也更难掌握。能使用功能英语是语言文化功底扎实之后的一种结果,而不是一种学习的过程。学生需要阅读大量材料,增加接触,才能学好英语。
三十年的改革中,去文学化也让学生变成了没有文化的学习者。从交流角度看,使用母语的人不会有兴趣和一个无法深入交流思想的人,对其文化毫无所知的人长期交流。即便一个人口语流利,但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无法深入探讨一个话题,或是探讨起来语言无趣,这人在职业上也很难走远。
听说真有那么重要吗?那种能读写不会听说的”哑巴英语“造成了一种恐慌,使得读写遭到轻视,听说占据上风。社会培训机构,尤其是延依法师(俗名李阳)创办的“疯狂英语”,对这个倾向推波助澜。年轻学子把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或者美式英语当成英语学习的一大目标。为了强调听说,一些教育或培训机构注重视听,抨击语法、读写教学。这样的做法剥夺了学习者通过大量读写、增加接触、积累语言素材的机会,使其成为只能流利说几句话,超过了就卡壳了,这事实上这是一种新型的哑巴英语。
从翻译-语法学习法,转向听说学习法(Audiolinguistic method), 在美国是战争期间的一种训练的必需。因为军人进入他国,能一些简单的口语交流有时候事关生死存亡。外语教学者,包括扶忠汉、俞敏洪都举过例子,称战争期间军人被迫在短期内学习外语,比如用枪指着脑袋,或是进入敌占区,不会外语不行,则短期内学习效果都很好。问题是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非常不同,短期内长期听说,和长期使用外语进行日常工作,其技能要求非常不同,后者更要求长期记忆,长期记忆需要深入理解,这种深入理解离不开大量文字接触,而口语交流中,人们使用的词汇总是有限的,句式结构的复杂性也是有限的。强化听说教学法强调机械、熟练,要求学习者通过大量替换练习和口头训练,熟练掌握一些基本口语交流。这种学习方法基于行为主义学说,亦即通过刺激-反应来实现学习。自从1960年代之后,该方法在美国深受质疑(Yu, 2012)。而认知科学和建构主义的学习和教育方法,渐渐取而代之。
听说当然也重要,但过度强调“流利”、“标准”,可能耗费过多时间在求全责备的听说上,而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放在语言学习的其他方面。从我自己在美国多年的工作经验看来,读写的重要性甚至远远比听说重要。一个外国人说话带点口音,只要不影响理解,通常大家都能接受,但是论文和工作中的报告、邮件等书面材料写得差,则直接影响到职业发展,甚至根本就找不到求职机会,因为找工作的时候第一关往往不是面对面交流,而是书面的求职信。这时候,读写才是敲门砖。
这事要纠正过来,必须恢复到“原生态的学习”,亦即回归到正常语言使用的状况,即包括读听说写。我甚至觉得没有必要去先强调听说。我们常拿儿童学习语言为例,儿童是在没有学会读写之前就学会听说的。但是我们忘了,儿童学母语,存在大量浸泡(immersion), 是借助归纳法学习的。而作为非母语的学习,浸泡时间不足,必须借助演绎法,一边总结一边大量接触范例,接触范例之后再去总结,如此递进,才能不断矫正我们对于一些用法的了解,并弥补接触不足的缺陷。在这一过程中,不能回避语法。语法不是教条,而是学习者需要领悟的语言使用规则。你见过不懂规则就上场打比赛的球员没有?
该怎样有效练习?我们一个常见的说法,是“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这个说法自然有它合理的一面,但是其效果则忽高忽低。有的人能借助不断的阅读,形成良好语感,但是这种人通常也在阅读过程中在大脑中不知不觉在归纳总结,形成可推广的模式。机械重复,未必都能形成很强烈的语感。有的学习者头脑中不能构建思维框架结构,让接触到的内容归巢就范,成为新的资源,就好比买了一大堆衣服,却随便堆在一起,而没有衣橱柜子、衣架来分门别类整理一样。
过去十年间,来自认知科学的很多发现,有助于我们对于学习策略的认识。比如我们通常说“熟能生巧”(Practice makes perfect.)一些学生再三阅读同样的内容和材料,希望通过熟悉而掌握。但练习因为方法上的细微差别,会造成效果上的极大差异。根据2013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学生最为常用的一些策略,比如重复阅读和划线,效果非常低下。即便同样的练习,比如都是一个小时,效果是分成两个三十分钟,中间间隔一段时间,效果好过完整一小时的练习。这种做法,学名叫“分布式练习”(distributed practice). 同样,很多教育者用“过关”的思维,让学生一个技能一个技能地过,一个方面不掌握(比如过去完成时的学习),就绝对不往下面再继续练。很多练习,是将同类练习集中一起练(massed practice), 这非但使得学习过程枯燥,而且效果也不好。真正有效的练习,应该是插花练习(interweaved practice),亦即增加练习过程中的题目的变化。类似于这样的研究,近些年的心理学研究不少。这种研究成功,也在美国的教学中日渐应用,我也希望国内的教学和学习者多些了解。
该怎样对待测试?现在“考试”是英语学习中的一个敏感词。四级六级考试和高考,因为对个人前途影响太大,一向饱受诟病。这些考试属于“终结性评估”(summative assessment), 计算分数。理想状况下,测试应该能够帮助学习的过程,而不只是作为学习效果的检验。作为反馈、矫正作用的测试,属“形成性测试(formative assessment)。如果从高考、四级、六级这种“大考”,转变到无数小测验,则能把测试从“尾巴摇狗”恢复到“狗摇尾巴”的常态,让测验为学习服务。这种测验必须非常频繁,给学生提供反馈,(Dempster, 1997; Roediger and Karpicke, 2006),甚至可以不用记分。学习者也可以自己设计测试题,比如利用Quizlet和Brainscape等程序记忆单词,就是借助测试的“测试效应”(testing effect), 提高学习绩效的好办法。这种自己生产测验的方法,也能产生“生成效果”(generation effect), 把学习者从消费者转化为生产者,这样更有利于内容的深入吸收。
在教育测试的设计当中,我也希望设计者关注教育的目标和测试效度。换言之,测评的内容,是否和教育要达成的目标吻合?比如仅仅要测试记忆力,可以增加拼写、词汇认知的比重。如果想测试辨析能力和表达能力呢?测试还要有效地、稳定地测出你要考的内容,而不是在出现差异的时候,仅仅归咎为学生发挥不正常。
翻译学习方法是否可取?过去三十年丢弃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学习方法是翻译。90年代笔者学英语的时候,曾和一个北大英语系的高中同学交流各自的学习方法。当时北大的基本功训练中,包括翻译和“回译”这种做法。和语法、读写等方法一样,通过翻译来学习的做法,受到了听说方法的强烈冲击。如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我也做了十多年翻译,仅文学翻译就做了250万字之多。我深切体会到,我的外语水平是在翻译中提高的。一些文学翻译大家,比如翻译家李文俊先生,本来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的,并非外语科班出身。可是经过福克纳、门罗、凯鲁亚克等人作品的磨练,他成了当之无愧的语言大师,为什么会这样?因为翻译给人真实的原汁原味的材料,而不是教材编写者咀嚼出来的人工材料。这种真实材料和翻译的真实任务,让人接触到不同类型的词汇和句型,和它们在真实环境下的应用。翻译者一个字一句话都无法绕过,在转化为流畅的中文之前,必须翻来覆去揣摩这样的用法的意义甚至它的妙处,这给学习者无形当中增添了千变万化不同语境下的学习机会。
而对照译本来学习,也是一条好的路子。丰子恺先生学俄语,就是找俄文原著,对照着中译本读。学俄文9个月就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开始学习俄语后不到两年时间,开始翻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杨绛翻译《唐吉柯德》,是发现从英文法文转译不妥,开始学西班牙文,译中学,学中译。
总而言之,我们上面所说到的各种问题,实际上是把语言从学习者,从自然的语言上引开,带向了人工的、机械的、低效的学习道路上。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新一代的教育者和学习者一方面要“拨乱反正”,回到正路上。另外一方面,也要使用新兴的研究发现和工具,提高学习的效率。如能这样,就是英语考试完全退出高考,也无法阻挡学习者进步的步伐。
参考资料:
- 李景端,《杨绛与《堂吉诃德》翻译》,转引自中国网,http://www.china.com.cn/chinese/RS/655719.htm
- Dempster, F. N. (1997). Distributing and managing the conditions of encoding and practice. In E. L. Bjork & R. A. Bjork (Eds). Human Memory (pp. 197-236). San Diego, CA: Academic Press.
- McLuhan, M., & Gordon, W. T. (2003).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Critical edition. Berkeley: Gingko.
- Protzko, J., Aronson, J., & Blair, C. (2013). How to Make a Young Child Smarter Evidence From the Database of Raising Intelligence. Perspectives on Psychological Science, 8(1), 25-40.
- Roediger, H. L. III., & Karpicke, J. D. (2006). The power of testing memory: Basic research
- and implications for educational practice. Psychological Science, 1, 181-210.
- Yu, X. (2012). Text Memorisation in Chinese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Bern: Peter Lang.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