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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没有后悔药,让人再过一遍,从岔道口重新开始。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写过一首诗《未曾走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说在交叉路口,他选择了别的道路,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可是在旅途当中,未免也会想起,假如当初选择的另外一条道路当又如何? 
 
其实这个问题我记得数学老师提出过。他说一个人每天七点上山,五点到达山顶。次日七点下山,五点到达山脚。假如速度一样,那么证明他一定会在一天当中的某个时间经过同一地点。证明方法是,你就设想这是两个人,同一天同一时间同一速度出发,一个上山,一个下山,那么二人必定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这就证明了上面的结论。问题是在这个地点擦肩而过之后,一个上山,一个下山。 
 
磨难之中,各走各的路,或许会遇见另外一个方向走来,本来可以是自己的人。自传《一滴泪》中,巫宁坤先生的遭遇就是这样。巫宁坤先生是国际关系学院退休教授,翻译家(《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译者)。早年他毕业于西南联大,后给飞虎队任翻译,战后前往美国读书。读书期间,他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选择了回国,后经历各种运动,饱受折磨。巫先生后来到了美国定居,并写下了传记《一滴泪》该传记1993年初在纽约出版,同年六月英国版在伦敦发行。稍后日韩瑞典文版相继在东京汉城斯德哥尔摩问世。 
 
当时在美国,巫宁坤的生活完全有另外的可能。朝鲜战争爆发时,巫宁坤就快在芝加哥大学读完博士学位了。此时他收到燕京大学的邀请,满怀热情地回国效力。那时候送他的是李政道。巫宁坤反劝李政道回去,李政道没听。若干年后,李政道衣锦还乡,回到中国,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敬酒。饱尝运动折磨的巫宁坤的心情我们可以想见。他在北京和老友李政道相聚,虽近在咫尺,但是他在想:“我们俩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留在美国,能够获得成就和荣誉,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国历尽劫难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我脑子里突发奇想:如果在旧金山那个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国,结果会怎样?” 
 
可是现实容不得虚拟语气,渡尽劫波之后,巫宁坤先生也只能说: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巫宁坤称,苦难磨练人的灵魂。在那千锤百炼之后,流下的最后一滴泪,又是怎样的泪? 
 
可是,我们这里巫宁坤还有一种可能,是师大传奇人物张春江先生,一个老老少少都可以称他C.K.的老教授。我们再看面临巫宁坤式的磨难,张先生又是什么态度。巫宁坤在《一滴泪》中这样写道在安师大的经历:
 
左起:张诚、巫宁坤、张春江老师
 
“英语教师中唯一留过学的是张春江老师,他当年在美国攻社会学回国后,在上海沪江大学任社会学教授。1949年上海解放时他兼任校务委员。1952年院系调整,沪江作为教会大学停办。同时社会学被定为资产阶级伪科学。张先生被重新分配到安师大,不是当教授而是作为一名没有职称的英语教师。月工资66.50元。从此以后每逢政治运动他就被抓起来,运动结束后又放出来。如此三进三出。莫须有的罪名都是在沪江大学任校务委员时,抗拒接管。他是虔诚的浸礼会教徒,从来没有怨言,从来没有顾影自怜。他的座右铭是‘人生从六十岁开始’。每次出狱后他就马不停蹄,以同样天真无邪的热情,继续为他热爱的国家服务。竭尽全力帮助学生和同仁。他教授英语口语。许多学生都敬爱他不仅因为他讲的是完美无缺的美国英语,而且因为他真心诚意关心他们的学业。打字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但他一有空就去打字室帮忙。他的十个指头在一台古老的打字机键盘上飞舞,快速惊人,节奏优美,准确无误。他也会弹钢琴。要么清理积压的工作,要么赶印一篇几小时前刚发表的重要党中央文件,或者人民日报社论的英语译文。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忘我劳动,从来没有得到过表扬。数十年如一日的工资待遇一成不变,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奖励。他是大学校园里一个活的传奇。对于那些毁了他的一生,又利用他的才能和爱国热情的人们,他也是活生生的无言谴责。” 
 
这里写得一点都不夸张。我碰巧就毕业于巫宁坤和张春江先生曾经任教的安徽师范大学,对张春江先生很熟悉。张先生确是活的传奇。他的人品高峰入云, 个性清流见底。巫宁坤先生这里说“利用他的才能和爱国热情”的人,我们在校时也常有耳闻。由于张先生威望高,英文好,且国外有很多亲朋好友,很多人借他帮助出国,出国之后便杳无音信。张先生丝毫不受影响,任何需要他帮助的地方他会继续帮忙。我们的生活当中,常看到有人帮了人一点小忙,就打着小算盘希望回报,一无“回报”便羞恼成怒撤回帮助。这样的境界和张先生无法相比。 
 
94年,我还曾去看过张先生,那时候我要考研面试,面试前我想请他写一推荐信。那时候他身体不好了,谁知道一坐到打字机前,病态全无,噼噼啪啪几分钟就将推荐信打好,文字准确而优雅,好像就从指尖流淌到了纸上一样。我当场惊呆,疑为天人。即便在美国生活多年后,在美国教授中间,我也很难发现几个美国教授能这样,用英文能这样,几乎是七步成诗。怪不得巫宁坤先生那么夸他。后来又有机会去看他,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可是去的时候,他从不吝惜自己的时间,一如既往,每次去,他都能聊上几个小时。 
 
运动当中,这些不善于自我保护的知识分子,就成了最先被人攻击的对象。运动高手们有次整张教授的理由,是他在教英语的时候用了虚拟语气的句子:“If I were a king”。我们都知道这是虚拟语气,是与现实不符的,可是人们抓住了这个把柄,说他是怀念旧社会。 
 
如巫宁坤先生所言,张春江先生也一样在政治运动中吃尽苦头,记得大家说他前前后后坐了八年牢,可是“从来没有怨言,从来没有顾影自怜”,每次出来,都带着新的热情去服务于他的同事和学生。他不记得失,也不关注名利,英文造诣那么高,却很少发表可有可无的垃圾文章,以至于你去搜索他的名字时,不怎么能找到他的详细介绍。可是等他张口,或者写字的时候,你才知道你面前坐着的,是什么样的一座丰碑。 
 
巫宁坤说最伟大的作品写的是磨难。我也发现,最伟大的人生也常常与磨难有关。最为可贵的是张先生这样,经历磨难而征服磨难,磨砺出对生命更大的信心来。前不久和几个老同学说到了张先生,现在联合国任职的一位同学说到:C.K.是我还没有成为百分百现实主义者的一个重要原因。他通过自己的榜样,让我看到世上有高于我们日常现实的价值存在…(C.K. is still a strong reason that I am not yet 100% a realist. By example rather than words, he made me believe that there are larger-than-life values...) 
 
巫宁坤没有成为张春江,张春江也没有巫宁坤。当年的那些知识分子,多少的一滴泪各自在流,却无法汇成大江大河,于是只有各自选择,很难说谁对谁错。在美国遇到一个教授,五六十年代在政治斗争中被打倒,下放到我们安徽的安徽大学。后来他辗转跑到香港,经香港到了美国,在美国读完博士,后来在美国英文系教了一辈子书。去他家的时候,很喜欢听他讲过去的坎坷。我说你为什么不写出来?这些故事实在罕见,一写出来,一不小心就是一部畅销书。教授轻轻摇了摇头,不去写,也不给我什么理由。可是他说他看《日瓦戈医生》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我想是《日瓦戈医生》中的坎坷,激起了他对过去的追忆吧。 
 
我相信世界上很多这样的故事埋没着。为什么当事人会轻轻摇头,不说一句话,却又会因一部引起共鸣的片子老泪纵横,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假若社会是一条河流,那么有很多这样的人沉积在河底不发一言。河面之上漂来漂去的,有各式各样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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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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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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