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网上有人发帖，称桐城桂林方氏是继曲阜孔之后，中国最大的文化世家。这大概是引用梁实秋的话：“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 钱理群教授也有过类似说法。桐城方氏有几支，比如作家舒芜，就是鲁谼方。桂林方只是其中之一。我是桂林方氏的第二十三代（世）。前台大哲学教授方东美，也是二十三代，和我同辈。

桂林方在桐城是一大姓，而且和其他几个家族颇多交往。清朝宰相张英的堂妹张莹，嫁给了方中覆 —— 方以智的三儿子。康熙十年（辛亥年）方以智被捕，方家面临灾难，张氏女称：“吾生死方氏，岂跬步离哉！”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称，“方氏弟兄之苦节，实半成于闺房之内也。”

桂林方的传统为务农和读书。方家祖先之一方自勉有五个儿子，老三方佑成进士，老五方瓘中举人，于是吏科给事中、望江县人王瑞题“桂林”二字于其门。古称科举及第为“蟾宫折桂”，这就是“桂林方”的来历。还好，考试之前没有说为了考生安静，毒杀蟾蜍青蛙，否则蟾宫折桂哪里能有。

桂林方中的方苞，后来大部分时间在南京，本地后裔应该很少，甚至没有。桐城本地桂林方中，最广为人知的人物是方以智。方以智学识渊博。由于和传教士的接触，对西方科学尤有兴趣，其《通雅》、《物理小识》二书，当时颇为流行。但他一生坎坷。他本来在明朝做官，后来李自成攻陷京城。“京师陷，以智哭临殡宫，至东华门，被执，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后逃离至广东，不想当官，当了和尚。但被清兵所抓，清将领给他左边摆上官服，右边摆上刀子，让他选择是当官还是被杀。他选择了右边。那位将领对他愈发尊重，就随他当和尚了。康熙十年，他再次被清廷抓捕。押解途中，行至惶恐滩头，想起前朝文天祥，遂投江殉国。

方以智气节、学问均非同凡响，现在成了桐城和枞阳两地争夺的一个文化人物。枞阳浮山，有方以智的坟墓。但是外界多以为方以智为桐城人。枞阳人称这是“枞阳出人，桐城出名”。当时桐城和枞阳的区划还没有分出来，枞阳是老桐城的一部分。

那么方以智到底出生在哪里？我去找“桂林方”的家族资料，居然发现他可能就出生在我们老家那里。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欢迎商榷。

据苏大蒋国保教授考证：方以智应出生在先祖方学渐的故居。“查《家谱》果然有这样的记载：‘白沙岭十五世素北公（方中履）墓，岭在县北三十二里，本明善公（方学渐）旧居。’查道光年音绘制的《桐城县全图》便知“白沙岭”距今桐城“三十里铺”只有二里。” （蒋国保，方以智出生地小考）

而方学渐怎么跑到今日卅铺附近了呢？道光十年版《桐城续志·人物志·方学渐传》载：“同邑赵锐择婿，召诸邑人试之，学渐以泥涂布衣往，作拟书一篇，文一首，赵奇其才，遂以女妻之。赵氏有奁田在邑北三十里（麻山附近），学渐以归其兄，曰：‘弟笔耕自足活，藉是以奉兄耳’。时庭左枫桤二树，必见然连理，既开复合，观者以为昆弟之祥。因亭其下，曰连理亭”。（张五鹏，方以智出生地考）这里“邑北三十里”、“麻山”二说，也与今日大关麻山的地理方位类似。这也是康熙二十二年《桐城县志》中的四乡的描述。枞阳人查不出“麻山”的具体地址，它应该就是离卅铺不远的麻山。现在都在大关镇下面，村庄分别叫青龙、卅铺、金山、小关、台庄、旵冲、麻山、缸窑、王集、百岭、歧岭、龙头、胡埠、甑山、何畈，相去不远。麻山附近有欧家岭，风景秀美，环境清幽，文人墨客不喜欢才怪。如今此地以美食、如“大关水碗”闻名。 

麻山离我们家步行几里之遥，我二姐家就在那边。这一带重峦叠嶂。我家附近有山，叫“枫香岭”。方学渐极喜欢枫树，或许这就是枫香岭的由来。枫香岭一侧是枫香岭水库，一侧是“老孙水库”。岭的东南侧有一“双忠墓”。墓里埋葬了两个明末在福建抗清、败后拒降被杀的兵部侍郎杨文骢和监纪官孙临。史料记载，孙临的侄子后来去运尸首，发现二人尸体已不可辩，于是烧成骨灰，运回家乡安葬。孙临文武双全，其妻为方子耀，方以智的妹妹，孙临不仅是方以智妹夫，也是方以智的诗社泽社之成员 (方氏一门，忠孝节义）。孙临和方以智过从甚密，甚至结成姻亲，说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 他们都是1611年出生。

我们附近很多村庄都自豪地以“方家老屋”命名，在这种小范围之内，大家还通过这种命名，以示正统。当然，出生地之争本来没有多大意思，再说如今行政区划变来变，桐城严凤英，籍贯现在都算安庆了。没准过几年，枞阳桐城又合并了。再说了，这些年， 社会很现实，人家管你家在北京有什么后台，有什么人在哪个区当区长，没有人管你祖宗八代的事。

只不过对我们家族中人来说，又很有意义。今日是父亲节，英文祖先为 forefathers，亦即在我们之前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代代往上数。当然我也想到我自己的父亲。我父亲身上，至少体现了我想象中的先祖的精神。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有包括酗酒在内的毛病。但是他非常善良。他一生都献给了儿女，到老一无所有，但他教会了我们怎么有多大力量做多大事，站着做人。他以身作则地教我们诚实，宁可他人负我，不可我负他人。他短暂的一生充满苦难，可是当现实把它狰狞的面孔转向他的时候，他不会转过头去，去回避问题的存在。他会与之对视，直到最后的一刻。

不久前回国，我去了他的墓前，拿了一把砍刀，砍掉四周的灌木和杂草，一身大汗，然后我停了下来，端详起上面“桂林方 二十二世祖”这几个字来。我在想，后代也不可轻忽一代代先祖们器重的姓氏，应该为之自豪。不过这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对于价值观的一种提醒。比如桂林方家的“方家不做别家的事”，是要我们不要人云亦云，要学会独立思考。假如一个家族有类似的价值观要传下去的话，那是好事，我们得火炬接力一样，接着往下传。

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往哪里去，不应该只是回答门卫问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