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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美国,我发现一个有趣现象:美国白人喜欢晒黑自己。甚至有晒吧,人躺在晒床上,上下都有灯光在照,躺着也能黝黑。川普的皮肤之所以成了橙色,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其实和我们的美白肌肤殊途同归,无非是暗示自己社会地位高。有闲暇时间去户外锻炼或游玩,晒黑了好比去了海滩打了高尔夫球。在中国,大忙人等于重要人物的概念,也逐步在时过境迁。社会名流们在打高尔夫、登山、上中欧EMBA。可是张天翼笔下那种华威先生,也还大有人才。
“我们改日再谈好不好?我总想畅畅快快跟你谈一次──唉,可总是没有时间。今天刘主任起草了一个县长公余工作方案,硬叫我参加意见,叫我替他修改。三点钟又还有一个集会。” “王委员又打了三个电报来,硬要请我到汉口去一趟。这里全省文化界抗敌总会又成立了,一切抗战工作都要领导起来才行。我怎么跑得开呢,我的天!”“我恨不得取消晚上睡觉的制度。我还希望一天不止二十四小时。抗战工作实在太多了。”华威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个成功的典型人物,永远忙忙碌碌,从一个会赶到另外一个会,每次去了也呆不了几分钟,帮不了与会者很多忙。这种“大忙人”给人地位重要的印象,当然这往往也是错觉。这种日理万机但实则一事无成的忙碌,人人都知道有害,但有对付的方法没有?
有的。这个张天翼提出来的问题,英国作家葛瑞格·马可尤恩(Greg McKeown)给出了答案,他的答案是“简在主义。”马可尤恩是一位生于英国伦敦的70后,原本在英国读法学博士,后放弃,去斯坦福读MBA, 因一本《简在主义》(Essentialism: the disciplined pursuit of less,又译精要主义)成为畅销作家。essentialism概念属新造,乍看起来会被误作“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后者强调“存在即合理,” 而“简在主义”则认定工作生活中的诸多存在并不合理,需删繁就简。大家可能熟悉日本“收纳女王”近藤麻理惠;她的断舍离哲学,让人整理物品,该丢弃的丢弃,该收藏的要藏好,从而让个人空间更合理。马可尤恩的“简在主义”哲学则让人对事务、计划、策略、甚至关系去断舍离。
马克尤恩强调优先顺序。“自己主次不分,就只能眼看他人给你来分。”斯蒂芬·柯维曾称:“人生最重要的事,是把重要的事情,当成重要的事情对待。”(The main thing is to keep the main thing the main thing.)这种对优先顺序的侧重,常会想起时间管理老师们用瓶子装石头的演示。他们会拿出瓶子,如果一开始放水,放沙子,放小石头,最后大石头就放不进去。反过来,先放大石头,则小石头、沙子、水都可以一一放入。
对此实验,很少有人去质疑:为什么要把瓶子装满?我们的生活每个人都是一天24个小时,如同一样大的瓶子。有的人在考虑怎样通过次序的调整,把大石头小石头都放进去。照马克尤恩的说法,有些石头、沙子、水,本不必放进去。那些昙花一现的人生赢家们,往往是开始对目的孤注一掷,有所成就,然后成了人人都来找的“万金油”人物,最终好比一张饼,越擀越薄,失去了原来那种激光般的专注,继而开始走下坡路。
简在主义要我们一开始大胆探索,但事多了,就不要想着一个都不能少,而要做减法,减少干扰。能否这么做,看我们会不会打破一些谬误认识,比如“这事我不抓肯定完蛋了。”“我要拒绝,就意味着我不行。”“多一点总归不坏,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很多这样的认识,基于匮乏年代的生活习惯。说白了是穷怕了,不停在收藏。其心理是:有朝一日没有了怎么办?哪天副食品涨价了怎么办?这么做,会忽略“拥有的成本”:事也好,物也好,要不创造价值,要不占地方,分散注意力,有可能要花钱花精力维护。舍弃带来的可能是自由和释放。这个时代供应丰富、选择多元、互动频繁、干扰众多,在事务选择上,须以“少而精”(vital few)对付“多而杂”(trivial many)。这得蓄意选择、限制、删除、放弃。
人需要打破的另外一种思维禁锢,是对错过机遇的恐惧。这次选择了甲,而没有选择乙,如果乙是对的怎么办?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曾写过一首诗《未选择的路》,称“黄色树林有两条路,我不能同时去走。”在面临选择的时候,要知道的是,不一定哪条路一定对,哪条路一定错。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风景,每一条路都有自己的风险。人分身乏术,会面临“机遇只敲一次门”的诱惑,什么都想抓住,最终被选择卡住,便称无奈。无奈的情形是有的,但是远远被高估。很多时候是人不愿做选择,不肯舍弃而已。
为了避免“出错”,商学院教授让我们做SWOT分析,了解不同选项的优势、劣势、机遇、威胁,分析个底朝天,确定一个方案优于另外一个方案。马克尤恩的“简在主义”告诉我们,有时候两条路都是对的,不存在绝对对错,而是我们选择做什么“放弃交易”(tradeoff), 亦即认定甲方案的优势后,决定聚焦,放弃可能也有诸多优点的乙方案。两个都不放弃可不可以?留一个备用方案嘛。西南航空当年奉行简在主义的原则经营,减少各种非关键服务,也降低票价,获得巨大成功。大陆航空也想学,推出“大陆精简版”(Continental Lite), 但这只是业务的一个部分,其余业务仍跟原来一样。这就形成了不伦不类的脚踏两条船的“横跨型”(straddling)的策略。这样不如破釜沉舟。
选择部分舍弃,好消息是能借此收手,给别人机会。给自己行为立边界,不扩张太多,是对自己对他人负责,最终会赢得他人尊重。胡乱许诺,始乱终弃才可怕。千万不要认为自己不可替代,当你说不的时候,别人可以另外找或许更为胜任的他人。他人也给你自己旁观学习的机会。在今天,诸葛亮那种事必躬亲、积劳成疾、病死五丈原的选择并不可取:他没有把下属给培养出来,让其担负任务,也缺乏信任,不敢把事情交托出去,不肯“授权”与“授能”。另外,有时候他人面临问题,除非紧急,否则属于他人生的问题,他人伸手代劳或许会害了他们。
舍弃的坏消息是可能得罪人。对于各种邀约,我们得学会技巧性地说不。和自己的职业发展、人生追求不一致的机会,再好也要放弃。“不”字有很多说法,例如:“这个计划我们先放一放。”“下次另找时间。”“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这个我做不了,说不定你可以找张三,他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我去不了,但是我这里有一份相关的文件,提到了此事,你看是否有用。”含糊忍痛的“是”,往往比斩钉截铁的“不”更破坏关系。当然,被拒绝的人,也不需认为对方说不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种上纲上线的人是典型的“拎不清”,这种关系放弃了是好事。人的决定有时候不一定和人际关系有什么关联。那种“给脸不要脸”、“找你是看得起你”之类思维,是我们文化中的毒素,妨碍人们做正确的决定。如果有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纠缠,或许我们得学学《乱世佳人》中的那句台词:“老实说,亲爱的,我才不管。”(Frankly my dear, I don’t give a damn.)
简在主义的另外一个教导,是给自己的生活留白。毕加索曾称“没有伟大的孤独,就没有伟大的作品。”艺术家需要“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隔绝,但是一般人也需要给自己留出冥想、反思、玩耍、睡眠的时间。以睡眠为例,书中说道: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一天睡起码8.6小时。睡眠不足,会让人没法正常发挥。克林顿说他一生大部分错误决定,都是缺睡造成的。有时候简化、留白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例如,读完此文之后,清理一下自己的微信群,退出无聊低效的微信群,甚至每周、每天给自己一个不插电的时间,大家看看这样会让生活简化多少。
简单下来不是要去无所事事。简在主义是要我们设定界限,把精力集中在少数大事要事上。不把瓶子装满,我们才有时间整理自己,问自己重要的问题,过一种有所设计、而非随波逐流的人生。
“McKeown, G. (2014). Essentialism: the disciplined pursuit of less (First Edition). New York: Crown Business.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7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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