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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震惊孙仲旭先生因为抑郁症去世,享年41岁。噩耗传来,我在办公室呆若木鸡而后感觉兔死狐悲。我和他在网上认识多年,一起讨论翻译稿酬、腰封、奈保尔、天才翻译,等等。他有任务推荐我,我有任务推荐他,我们一起反对买断版权做法。我们年龄类似,都是在业余做翻译,也一样喜欢上豆瓣写博客。交集虽多,我却不能奢谈是他的朋友。真是朋友,我得去问问他最近怎样。好久没有联系,以为他去非洲常驻了。社交网络如今这么发达,有时候看不到一个人的消息,或许也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这样的打听,能赶走一些绝望和孤单。这边的教会里,有时候会员每个星期天都来,偶有一个星期天不到,大家都不放心,打电话去问。有的老者在家去世,就是这么发现出来的。

 
不知道孙先生的去世详情如何。现在有人重新提起了译者报酬的事。对于有些出版社来说,或许这样的怪罪很冤枉。我在文学翻译出版界有几个朋友,发现他们做纯文学出版,除非毫无底线地营销,否则往往是亏本的。他们有时候不得不出教材赚钱,来“养”文学翻译。就好比爱尔兰诗人戈加蒂(Oliver St John Cogarty)行医的时候,靠给富人收费,来给穷人义诊,或是我们这样,用白天工作来养业余爱好。
 
当然,说出版社都无奈,也未免太轻巧。没有一个机构纯粹只是环境的产物,是完全被动的存在。出版社之间,有的有品,有的无良。有的给你钱少,好歹还有个尊重,知道译者待遇也差,所以做事大气,不会像在菜市场讨价还价似的,为了几年合同或是字数统计雁过拔毛。就算是同病相怜吧。而另外一些出版社太“精明”,让孙先生写下《怎样剥削译者》这样的文章来。
 
近日读《雅各书》。雅各在书中痛斥商人,据说在智利的一家有钱教堂,有会众看牧师念此书,居然中间离场。在一本参考资料中我看到,古代社会崇尚荣誉(honor),为了集体、家庭、个人的荣誉,人会不惜代价。当代社会,尤其是轻视任何精神存在的中国,“荣誉”的概念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核心价值观是“利”。在这方面落魄的人,会成为笑柄。像孙老师这样好的译者,对荣誉还是在乎,而社会的尺度是利。二者的差距,会造成这个群体的种种纠结。
 
可是生计未必是问题的关键,既然大家不以文学翻译为正业,那说明还有别的谋生手段,也不会饿死,顶多是发发牢骚。更为严重的问题,可能还是孙先生微博上曾经引用的尼采的话:“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长期凝视纯文学作品深渊,有时候会伤害自己。今天晚上,和一群朋友说起孙的去世,有一个新来的朋友,不知道我也做翻译,无心中评论说做外国文学翻译的人,有过去中国士大夫的一些心态,又面临外来价值观的冲击,容易纠结,容易出事。有些道理。另外,有时候译者接触的作品,对人性挖掘过深,钻进去里面一片黑暗。这些作品潜移默化地给我们洗了脑,让我们用一些新的眼光去看待周围的人和事。不同眼界之下,你会看到其他一些人看不到的东西。周围的一些规则也不再对你适用。这都会影响我们和周围世界的关系。这种影响未必都是好的:几年前我翻译福克纳一作品,就深受其苦。我甚至找不到一个精神上的支持者。请我一个过去经常帮我的老师帮我,她说作品太黑暗,无法面对,拒绝帮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孤独地做。这中间家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投鼠忌器,不好解决,亦即文学家常提的无解的human condition,和翻译遇到的问题相互穿插,彼此强化。内中情况,我这里没法说。有过体会的朋友我不用解释,没有过体会的朋友我解释了也没有用。那段时间,我也得了严重的忧郁症,特意关注了很多和此事有关的报道。无他,只是寻求办法,自我治疗而已。孙发生的事,我既震惊,又理解。大家的心路历程,相信有一些相似处。我理解了海明威为什么会写《丧钟为谁而鸣》,因为人类处境有不少雷同处。
 
此刻我只愿孙先生在天之灵安息,不再经历煎熬。
 
孙先生的去世,估计也不会对翻译中的怪现状有任何改变。因为忧郁而自杀的人里面,有工人,农民,大学生,绝望农妇,和媳妇争吵的老人,高校团委书记,还有因为害怕组织部调查而跳楼的官员...我甚至不想去呼吁人们因为出现了孙的事情,就去额外关注这个行当。
 
关于翻译,值得反思的,是外国文学大批量的引进,要不要缓慢一点?没错,从业而称职的人并不是很多,本来就制约了引进的速度,但实在不应该再鼓励奋斗中的年轻人去做文学翻译,这对他们的人生不负责。出版社也没有必要为了“码洋”,求新求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看上去是挺热闹,其实多为泡沫。例如最近的奈保尔来华,多少的喧闹?结果他不过是被夫人提着线的木偶。麦家说他讲的话写不上一张A4纸。可是人家宁可花大钱请他坐头等舱来华,豪车接送,几万块一晚上的宾馆。动静都不小,结果是贺拉斯说的“大山临褥,产下老鼠”。当然这中间的商业奥妙,或许也不是我们这些千字80的译者所能领悟的。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或许孙先生的去世,更应该增加人们对忧郁这个问题的了解。女性得忧郁症的人更多,但自杀的反倒是男性忧郁症患者多一些。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或许《愤怒的葡萄》中有段文字能说明问题:
 
“Man, he lives in the jerks-- baby born an' a man dies, an' that's a jerk-- gets a farm an' loses his farm, an' that's a jerk. Woman, it's all one flow, like a stream, little eddies, little waterfalls, but the river, it goes right on. Woman looks at it like that. We ain't gonna die out. People is goin' on-- changin' a little, maybe, but goin' right on.”
 
这段文字是说,男人的一生,是一愣子一愣子的,不像女人,如同流水一样,是柔软、流动而绵延的。一愣子一愣子的男人更容易折断。
 
我和夫人说起此事。她说最近看了一国内调解节目,上面也说到了一个得了忧郁症的人。调解者总结,此人忧郁,乃是因为他的自私、狭隘等等原因造成。挪去这些性格缺陷,问题自然解决。
 
我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节目在流行,它们不过是在验证流行的谬误。不是的,有时候,得这样病的人,恰恰是因为太过善良,替他人想得太多,直到自己最终扛不住,于是轰然崩溃。刚去世的影星罗宾 威廉姆斯就是一个好人。据片场一个工作人员回忆,生前拍片的时候,总是每次都让片场雇佣几个无家可归的人。好人更难做。那些自私狭隘、没心没肺、可以完全不顾他人感受的人,他们才不会得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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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南桥

1248篇文章 4年前更新

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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