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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上海书展异常热闹。奈保尔来了。我在得克萨斯,只能远远地从网上观看奈保尔在上海的各项活动。 
 
好在奈保尔适合远观,不宜接触,否则小心被骂,或者成为原型。作家写作需要素材,兔子也吃窝边草。福克纳把小镇上的人都得罪光了。奈保尔也是。能让奈保尔看顺眼的人还少。 印度教徒、伊斯兰教徒他一一数落。他贬低出生地特立尼达,在殖民宗主国也俾倪一切,自称比周围人都聪明,连牛津都让他感觉乏味。他被封爵士,却不是什么绅士。他嫖妓,伤害情人,虐待老婆,根本瞧不起女人,尤其跟女知识分子过不去:认为女作家没有人写得过他,还和女编辑戴安娜·阿黛尔交恶。阿黛尔情绪低落的时候,便自我打气说:“至少我没有嫁给奈保尔。”
 
上海的活动中,很多问题是奈保尔的夫人抢着回答。她的夫人自称和他生活了20多年,奈保尔心里想什么她都能代表。这真是活见鬼:一个贬斥女性的作家,到头来要被夫人“代表”。我更希望听到奈保尔自己的声音,即便只是只言片语。这位强势的夫人,会不会是看奈保尔体弱,强行代表?有朝一日,奈保尔会不会像老年托尔斯泰一样, 受不了女性的吞没,要逃出去,哪怕冻死?
 
奈保尔在上海,不少记者读者觉得他精力不济。前一阵很多人讨论外国作家如何风度迷人,中国男人如何形象不佳,或许抬高了人们对于作家风度的期望值。当他老迈地坐着轮椅前来的时候,媒体普遍感觉失望。谁叫你放着他的心灵不顾,眼光穿不透作家的外表?
 
好了,能不能别去说男人的老迈与衰弱 —— 人都会有这一天的。不同的是,有的人曾有过亮瞎我等双眼的才华。奈保尔的句子避开了所有的陈词滥调,洗炼而清澈。他才华横溢却精雕细琢,一天只写几百字。精致算不了什么,关键是他聪明。他认识那些黑暗之心,并能再现出来,让你惊愕。他不代表任何利益。他是作家中的作家。他为了写作而存在。 他很小就相信自己要当作家,一条路走到黑然后再到东方大白。
 
我们几个人能这么坚持的?七月份我曾回国,听说奈保尔八月要来参加上海书展,新经典问我能否参加。不巧,那时候正好是我们学校预备开学,工作繁重,无法抽身。说白了是在饭碗和爱好之间讨生活。人生苦短的困境大家都是有的。我们何尝不希望有三个人生? 一个工作,一个翻译,一个玩耍。没有,于是便凑合者三个一起来,才能精力都不足,于是就不成器。 我们成年期是八十年代,我们中多少人做过作家梦啊!后来又一一放弃,陆续进入了漫长、灰暗、面目模糊的中年队列。 奈保尔打翻了我们心里的五味瓶。或许我们挥霍了才华,我们把我们对于人生的观察,浪费在形形色色的网络文字上。 奈保尔去刚果只不过36小时,可是他每一个观察都不浪费,全写进了《大河湾》(原版为《河湾》)。
 
耀眼的才华,是真正搅动我们内心的东西。奈保尔是天纵其才,但曾来路漫长。他最大的梦想是通过写作成名,但也曾落魄。《大河湾》出书后,代理说书中提到了早期诺贝尔奖获得者、罗马历史学家莫姆森,想当然地认为莫姆森的名字会吓走读者,他判断此书太“知性”。奈保尔抱怨他“一年的劳作,只赚来区区25,000美元的收入。”书大卖后,他抱怨代理没有向他致歉,而他也痛快地炒掉了代理,并在2011年的《大河湾》序言里记上了一笔。我委托《东方早报》的石剑锋先生告诉他,翻译他这书,一年都不止,收入连“区区2500美元都不到”,但愿这么一比,他能感受好些。他回答说:“那还是当作家划算些。”
 
把《大河湾》理解为一“知性小说”,或者是贴上“后殖民主义”标签,都是偏颇的。它可以从很多角度去解读。在客居他乡的现阶段,《大河湾》给我的印象是漂泊者的故事。当今小说“跨文化”、“跨国界”的主题比较流行。瑞典学院前任秘书Horace Engdahl曾称美国文学太孤立,甚至“孤岛化”。这种跨文化跨国界的生存越来越成为现代生活的现实。
 
可是在这样的生存里面,人是无根的,漂泊的,甚至像《大河湾》里的水葫芦。奈保尔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古往今来,有多少围绕着故乡的文字,这些文字里浸透了乡愁。奈保尔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看出了故乡的不确定性——故乡并不是一个不变的存在,一切都在变:“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没有了我们可以返回的地方。”我们都成了外部世界造就的产物。小说中故乡的幻灭是所有人的共同结局:萨林姆,马赫士,舒芭,神父惠斯曼斯,因达尔,雷蒙德。其他非洲人则周而复始地从建设到毁灭,从毁灭到建设,然后再到毁灭。这漂泊中的幻灭和虚无是共同的:“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星球的远景,还有它上面的芸芸众生——他们迷失在时间和空间之中,却永不停息地奔波劳碌,可怕的劳碌,无谓的劳碌。” 
 
那么希望何在呢?不知道。文学只负责提问。当然它也给你开“天眼”:看过这样的书,你再去回味自己作为湖南人在广东,北京人在纽约,或是安徽人在得克萨斯…我们都是异乡人。《大河湾》让我们在小说人物中间对号入座。这是洞见而非先知先觉: 人类的困境,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多少有些普适性。作家的使命,是帮我们看到这些处境。
 
奈保尔帮我们怀疑人生。这很必要。这是“看”(look)与“看见”(see)的区别,也是行者和作者的区别。人行万里路,走过几十个国家,不去“看见”,不过是匆匆赶路。奈保尔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说:“人可以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是不是?可以困在一个地方,可以不用思考。当你开始思考、开始受教育、开始质疑的时候,你才可以进入世界 —— 不然的话,你的世界再大,眼界也狭小。”确实,生活在美国,我看到四周一个个的肥皂泡。人们把自己包裹在里面,不出去,也不想出去,更不想思考。”奈保尔要我们思考,要我们反省,否则他说我们活着和一只狗有什么两样?但愿我们不要做这些:奈保尔笔下讨狗粮的狗,或是王小波笔下的种猪和肉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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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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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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