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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水 - 南桥 - 南桥的博客

     插图:何子健

我的笔名叫南桥,这是我出生的小村庄。这是一个小小的自然村,至于更大的归属,则一直没有什么定论。几十年来撤公社变乡,撤区并镇,撤村并乡,撤来并去,都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折腾。名字换来换去,百姓的日子倒没有多大改进,干部倒是越来越多了。这回打电话回家,听说又换了,我们这个小村,属于百岭行政村了。百岭百岭,千山百岭,言山之多也。

小村三面环山。我家的屋前有山,是松山,我一向都是开门见山的。一阵风来,倒也是松涛阵阵。小时候常去山上打柴,地上的松毛松果落上一地,我可以在这里呆呆地坐上大半天。这是一个绝对幽静又很让人享受的地方,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

前山中腰有一水渠,如同山束了个腰带一般,这水渠可是农家的血管。一到旱时,水库里的水,就从这水渠缓缓流向四乡八村,广为浇灌。放水时水渠满了,就可以在里面游泳,一条蜿蜒几里路的泳道。可是农村估计也没有人有这空闲去游泳,一到放水的时候,水渠是要人看的,不可出现渗漏、偷水。为水打架的事,也时有发生。因此,我一直很能理解,以色列的戈兰高地之争,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之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没有粮食活不了,粮食没有水活不了,水没有人也活不了,就这么环环相扣,落在末端的,是芸芸苍生,命如草芥。

屋后有山,半是山来半是地。地中间有竹。原来是抗美援朝老战士老刘先生家栽的。本来只有几棵,可是竹子这东西就这样,很能繁殖,不几年就蔓延开来,成了个小竹林。竹林上方就是我家的一块土地,常种花生。由于是半山半地的地势,山上有牛吃草,吃着吃着就把花生苗给吃了。这地是学习大寨时开的梯田,近些年来又回到起点,退耕还林。林茂盛了,野物就多了起来,野兔自然是不在话下,野猪也出来了,常来拱地,把花生拱个底朝天。回乡的时候,看堂兄每天傍晚总要扛着猎枪出去,几乎从来没有空手回来的时候,多半时候是野兔,也有时候是一只野鸡。农闲的时候几个猎人约好了一起围猎,能打着一只野猪也未可知。当然这要到深山去了,不是后山。

后山只是个小山。小山上葬着我的诸多前辈,还有父亲。他们歇在这里,俯瞰前村的袅袅炊烟,看后嗣在村中进进出出。这山承载着我们家的历史。

再往西,山就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了。西南最高的山叫战雾尖,西北最高的是小龙尖。海子诗云: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而我们这些山的名字都是斗志昂扬的。这小龙尖我居然只去爬过一次,是小学三年级重阳节那天去的。我们在山上一起念《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二十多年前在那山上念的诗,我在今天才品出了其中的百般滋味。战雾尖我倒是常去。战雾尖盛产红杜鹃。我爱家乡的红杜鹃。杜鹃花漫山遍野的时候,我们小朋友也漫山遍野,摘了一大捧一大捧地拿回家。花叶我们有时候用手揉一揉便吃,酸甜酸甜。此花繁殖力旺盛。我们经常把根挖了当柴烧。来年一看,山上又是红一片,生命不止,生生不息。

 战雾尖名副其实是我的山。包产到户的时候,每家都分了一片山。我们家就拈阄拈到了此山的阳坡,由于一包三十年,如果这中间政策没有什么变化的话,我现在应该还是此山的主人之一。占山不为王,战雾不沾云,这山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是个退隐的去处。然身无方寸之功,又谈何退隐?想也不想。不要说退隐,我有没有走出山外都还是个问题。乡间有“鬼下障”一说(又称鬼打墙),说有的促狭鬼喜捉弄人,遇到人的时候,故意给人设障,让人拼命走拼命走,天一亮发觉自己还在老地方。

山区不像平原,水的存在方式是不一样的。水不是汪洋泽国,不是环抱着人的。水是山的女儿,比较调皮,也比较琢磨不透。

 山有山涧,涧中有水流出。这里一座山,那里一座山,所以渐渐地,就汇聚成了小溪。有一条小溪从大山中间流来,环绕着南桥这个小村,把小村和外界隔开,所以小村就在南边架了一个小木桥,叫南桥,通向外面的世界。后来山洪暴发,木桥被冲掉。于是人们又重新架了一座桥,是水泥预制板的桥,窄窄的,一次只能一人通过。桥上就是从南桥村下来的下坡。经常有人从坡上骑单车飞奔而下,玩杂耍一样从桥上迅速驶过,每次我都看得心惊胆战。其实农村人是很勇敢的。为什么到了城里,就开始缩手缩脚?因为几十年来,社会一直在灌输一个信息,那就是说他们是低人一等的。谎言重复一千次,便成了真理,到后来连散布谎言的人自己也都信了。

水泥桥是比较牢靠了,所以山洪再次暴发的时候,水就满过桥面,人走在桥上,如同行在水面上。其实这些山洪有时候很是猛烈。山人不识水性。所以对水,并不是游刃有余,只是敬而远之,家长总是教育小孩子不要玩水。有一次有个傻妈妈山洪暴发时,从桥上游一处没有桥的地方涉水而走,结果被水冲走。傻妈妈留下几个孩子,都还年幼,惨不忍睹。

另外一条小溪,则是从村子中间穿过,小时候记得很清澈,我们常在这里玩耍,甚至还发现过鱼虾。后来环境恶化了,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玩够,这小溪就干涸了。百川归海。在我们这个远离大海的地方。一条条的溪流,就流向一个个池塘和水库。池塘和水库功用很多,洗衣、饮牛、养鱼,但不是游泳。

母亲从小就不让我们玩水。可是孩子终归是孩子,天一热,就扑通扑通跳下水。母亲就和我们玩猫捉老鼠。我们去偷偷游泳,母亲就跟着去追。母亲的手段也是绝。有一回二哥去游泳,她把他放在池塘岸上的衣服拿走。我不知道我二哥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反正此事他再也没有忘记过。我是个旱鸭子,却是一只不甘心的丑小鸭,所以也是要学游泳的。有一回大清早,和几个同学一起跳到水库游泳,差点淹死。被两个同学救了上来。这个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水库,我却非常喜爱。因为它很清澈,映着蓝天白云,映着周围的青山。那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唱。

水库上方的青山,本无名,但因有几棵枫树,被县里的人命名为“枫香岭”。枫岭常年郁郁葱葱。大树和灌木丛中有两个巨大的坟墓,叫双忠墓。桐城县志记载:“明监军副使孙临与兵部右侍郎杨文骢守卫福建仙霞关,清军破关,被执壮死。孙临兄子韦奔走数千里,求得其骨,与文骢骨莫辨,遂皆裹以归,合葬于枫香岭,后人称为‘双忠墓’。碑正中阴文大字:‘明孙氏显考兵部职方司主政武公府君’。碑左上方阴刻铭文:‘大清康熙元年岁次壬寅仲冬月少司马中丞杨公讳文骢字龙友桂(贵)阳人同兆’。碑下款阴刻:‘男中础、中岳立墓。大清雍正十年岁次壬子仲冬月谷旦’”。这墓是后来发现的,也被列为文化遗迹之一,本来是要开发的,让后人瞻仰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不了了之。我觉得这是大好事。青山有幸埋忠骨,绿水无意守英魂,就让两个抗清英雄好好歇着,守青山绿水,看小童在水边嬉戏,看老黄牛在边上吃草,让枫叶片片飘落,不亦快哉,莫扰了他们的清静。默默无闻未必是坏事,就怕得英雄之名后,被人遗忘,或是从教科书中删除。

水库本身是毛泽东时代修建的。那个时代其实也有一些好处,就是人心齐。大型水利项目,很多是说修就修起来了,人们也不计什么得失,反正是集体的项目为集体,农闲的时候一起来修水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的想法都单纯。后来确实让后人长期受益。改在今天修,问题就多了,因为有的人的农田,并不在水库的浇灌范围之内,你叫他们来修水库,可能就不大情愿了。总之,人心,基本上是散了。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的研究说,给孩子物质刺激,反而会降低他们的学术表现。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人们应该反思,到底我们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东西?

 再说这水库。水库无雨时蓄水,暴雨时就要放水,或是加固堤防,否则水可能会把堤坝涨破。大雨滂沱的时候,就见生产队队长披蓑衣斗笠过来,一路叫喊:家里有劳力的,去水库啦。大家就一起去了。水库的水闸在水面下,人要潜下去开闸。大家没有什么防护,就这样下水。水闸打开的时候有漩涡,劲很大,弄不好连人都要卷走的,很危险。可是农民如果没有水,怎么去种他们的水田呢?如果不种水田,生计何在呢?

水库的水是清澈的,水至清则无鱼。这里果真是养不起来鱼。每次投放鱼苗,最后都没有多少收获。

长鱼的反倒是一些池塘。比如我门口的水塘。记得鱼是很多的。我就在这里钓过。我几分钟一条几分钟一条,钓上来后,就扔过围墙,扔进家里的院子。院子里我的小侄儿再接着,把我扔过来的鱼放进水桶里养着。中午我们就用鱼汤下面。但后来鱼塘一一承包,就不那么好钓了。可是承包人也不能在鱼塘边看着,所以还是有人钓。附近大塘有棵树,树冠就在水面上。我一堂侄就常爬上树去垂钓。承包人很生气,迁怒于树,把树给砍了。

 池塘没有人承包了。再一次成为公共的地方。人们洗衣。放鹅。对,鹅很多。鹅都很呆,像我。有时候从池塘上来,在塘埂上走。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我骑自行车在塘梗上走,突然就发现前面有一群鹅在面前走。我那时候就有了行人优先的意识,赶紧掉转自行车龙头,我不能把车骑到水里,结果车子就顺理成章地开到了池塘另一侧的农田。我本人掉进田边水沟,浑身是泥,泥塑木雕。

我抬头一看,发现鹅们在上方呆呆地看我,“嘎溜!嘎溜!”它们在叫。它们在交流。我非鹅,怎么知道鹅们在想什么呢?我从泥里站起来想着。

    (题签:吴瑾)

《南方都市报》大家栏目2014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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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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