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单位聚餐,在一位同事家的餐桌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聊着各自假日计划。我说我们要去圣安东尼奥、科珀斯·克里斯蒂和奥斯汀。事实上我主要想去看科珀斯·克里斯蒂的大海,从我所在的城市到科珀斯·克里斯蒂,单程都要六个半小时,去圣安东尼奥和奥斯汀,不过是顺路停歇。听说我们去圣安东尼奥后,一同事说,好啊,可以去阿拉莫参观一下。“什么阿拉莫?”我问道。这时候一桌子的人嘴里嚼着肉的、豆子的、面包的,全停了下来,满脸惊愕 —— 无知有时候和知识渊博一样让人震撼。
一秒钟后,几个人试图跟我言简意赅地解释“阿拉莫”是怎么回事。一同事让我回家问孩子,因为他们的历史课上要学。一同事戴着刚到手的谷歌眼镜,赶紧搜索出相关照片来。在这七言八语当中,我这才明白了惊愕的源头。到了德克萨斯不知道阿拉莫,就好比到了山西不知道平型关一样。
为确保给我彻底扫盲,一个同事圣诞节给我送了一本介绍阿拉莫的书。后来估计这样不妥,毕竟如今看书的人少,难保这家伙拿回去就束之高阁,他又推荐我看2004年拍摄的电影The Alamo. 看了书,看了电影,又实地参观了一下,不如再介绍一下,好让大家以后遇到美国人,说起德克萨斯,也多一个常识。我这么做,是以我的无知,获取大家的渊博。不用谢。
1830年代的阿拉莫,以及整个德克萨斯,颇为蛮荒。当时的德州属于墨西哥。在那种拓荒的年代,土地不像今日这样宝贝。19世纪初,为了吸引人们搬到德州来,墨西哥政府许诺给每个来的个人或家庭4428英亩的土地,该面积约等于18平方公里,等于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相当于今日一个小镇的面积,另外新来的人享受十年免税。有意思的是,在19世纪,从外地赶到德州,加入墨西哥国籍,是很正当也很光彩的事。
但是墨西哥内部“联邦派”(federalist)和“中央派”(centralist)有斗争,前者允许属下各地有更多自治,后者强调中央集权。属于中央派的桑塔·安纳(Antonio López de Santa Anna)总统上台之后,废除了1824年宪法,开始奔向独裁,也开始对北边的德克萨斯进行更多约束,比如开始征税。习惯了不纳税的德州人对这些新政不怎么买帐。桑塔·安纳非常不爽,觉得墨西哥政府敞开怀抱接纳的德州人忘恩负义。而德州人也不爽,感觉过去的自由(包括蓄奴的自由)被墨西哥政府蚕食。起初,德州人的态度还是有所分化的。德克萨斯独立先驱之一斯蒂芬·奥斯汀来属温和派,但墨西哥政府不分青红皂白将其野蛮投入大牢,使得他这样的温和派放弃了幻想,成了铁杆独立派。独立派开始和墨西哥发生零星战斗,最终桑塔·安纳决定亲自征讨,一次而永久地解决这些“海盗”般的叛变行为。这就是阿拉莫之战的背景。阿拉莫原为西班牙人没有修建完的教会,城墙很厚。稍加巩固后,这里成了防御工事。
阿拉莫战役发生于1836年2月23日,这可以说是美国历史上最决定胜利的一场败战。战役的一方是“御驾亲征”的"西方拿破仑”桑塔·安纳,带来的是士气旺盛的墨西哥正规军。另一方是被包围的一百多德克萨斯人,包括“正规军” 和民兵,正规军和民兵之间还有所冲突。 很多参战的德克萨斯人是冲着土地来的投机客, 其中有工匠、农民、医生、律师等。这中间有传奇刀客詹姆斯·布依(James Bowie)。还有一位戴维·克劳克特(Davy Crockett),被称作“西部边疆之王”。他原为田纳西参议员,1835年败选后,他向选民发表败选演说时说:“既然你们不选我,那你们全都下地狱去好了,我去德克萨斯。”
克劳克特这样的人物很耐人寻味。这种人不是那种能安分守己过日子的类型。 这也是一种人格类型。俄克拉荷马的夕马龙(Cimmaron)也是这样的人物:到一个新的地方,建起一个小镇,但是无法“安定” ,他宁死也要去寻找新的边疆。这些人乐于革命,擅长创业,他们没有耐心去建设和管理,要他们去守成等于要他们老命。即便进入了一个体制,他们也对对立面的姿态更舒服。克劳克特就是这样,即便在当国会议员的时候,他也更喜欢和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唱反调。
这帮传奇人物和乌合之众在城内,指望能得到些救援。守城的将领威廉特拉维斯(William Travis)写信四处求援,结果却只有附近冈萨雷斯镇来了36个人,使得守城士兵接近两百。桑塔·安纳在城外按兵不动,偶尔夜间打上几炮,让对方睡不上好觉。桑塔·安纳视自己的士兵命如小鸡,这么等待,并非怜惜属下士兵的生命,让对方弹尽粮绝时轻松获胜。他要像一只猫,在吃掉老鼠之前玩够它们。他希望打垮对方的意志,让对方死也不得好死。他甚至放开一条通道,想把 “叛军头子”山姆·休斯顿(Sam Houston)诱惑过来一网打尽,以便让其他妄图独立的人知道破坏墨西哥领土完整的人是什么下场。而休斯顿有些战略眼光,不在乎一城一池,而着眼整个德克萨斯的独立,所以此刻没来,桑塔·安纳只得进攻,很快拿下了阿拉莫。阿拉莫城内外尸横遍野,其状惨不忍睹。这不是什么以少胜多的军事佳话,而是寡不敌众的惨败。关于战役,我问学过德克萨斯历史的孩子们,他们联想到的词语是“屠杀”。
但是德克萨斯的独立,也有不少偶然因素。墨西哥军队去北边征讨而无接应,是一战略失误。电影The Alamo中文名叫《边城英烈传》。这个译法很不妥当,阿拉莫并非“边城”,而是在德克萨斯的腹地,要是正好在墨西哥边界上,墨西哥军队来往接应方便,历史又当改写了。德州面积实在是大,略大于法国,是德国面积将近两倍,是英国面积将近三倍。对远地鞭长莫及的远征,不管是诸葛亮的北伐,还是拿破仑的俄罗斯远征,都极其冒险。速胜可以,但是大家拖不起,尤其是天气恶劣的一二月份。一拖下去,要天时没天时,要地利没地利,要人和没人和,形势便会逆转。好了,我不再发挥了,我毕竟不是白头山天降名将。
轻松拿下阿拉莫之后,桑塔·安纳继续远征,试图把休斯顿的军队彻底终结。但休斯顿一路撤退,诱敌深入,选准时机后,高喊着“记住阿拉莫”的口号,打败了桑塔·安纳的军队。阿拉莫的屠杀激起了德克萨斯人的愤怒,按兵不动的休斯顿也对没有提供支援倍觉内疚,此时兵是哀兵,将是哀将,借着这种屈辱、愤怒的巨大能量,德克萨斯从惨败到狂胜。圣哈辛托(San Jacinto)战役只花了18分钟,“西方拿破仑”桑塔·安纳在这里遇到了他的滑铁卢,战败不算,人还被活捉。为了活命,桑塔·安纳允许德克萨斯脱离墨西哥独立,成为独立国家。如果不是桑塔·安纳一意孤行去亲自讨伐被活捉,让休斯顿捡了个大便宜,结果尚未可知,没准今天德克萨斯还是墨西哥的。当时墨西哥境内闹独立的地方不少,唯独德克萨斯成功了。
但话说回来,德克萨斯人当时有75%来自北边的美国,美国政府也对德克萨斯的独立给予支持。如果不是墨西哥割地,往后拖德克萨斯可能还会被美国拿下。桑塔·安纳虽是独裁者,还是有一些远见的,他想借着围剿,终结国土分裂的趋势,以免未来墨西哥子子孙孙,只能领受美国人的嗟来之食。今日,从休斯顿到达拉斯,常看到墨西哥移民,站在街头,等着美国人来领他们回去,做一些廉价的工作,装修,割草,修屋顶,可不就是桑塔·安纳担忧的状况!
“记住阿拉莫”这种复仇口号,在美国和墨西哥两地的意义大不相同。在阿拉莫,参观的墨西哥人和美国人几乎对半。不知墨西哥参观者是什么感觉?有的墨西哥人可能就是1200多万偷入美国国境的非法移民。我一直不大理解为什么美国对这个群体手软,而对通过工作等手段移民过来的中国人左卡右卡,估计其间也有些历史原因,因为诺大一个德克萨斯,早些年本来就是墨西哥的。
阿拉莫战役被视作德克萨斯人争取独立和自由的象征,是“不自由毋宁死”的一个写照,它也被视作一种核心的美国精神。德克萨斯独立十年后,加入美国联邦。直到今天,德克萨斯人还带着“阿拉莫”精神看待美国联邦政府。
可是这种“美国精神”有时候开始和美国利益发生了冲突。奥巴马上台之后,从医保、控枪等方面,试图多方面管束美国人。不少德克萨斯人扬言,如果联邦政府太限制德克萨斯自由,德克萨斯人就可以像当年脱离墨西哥一样脱离美国。当年既然能脱离墨西哥,今日如何不能脱离美国?只不过而今的军事力量对比,已非 1836可比。而今美国打仗,无人机都用,士兵的靴子都可以一次不踏上敌国领土。要是德克萨斯再独立,奥巴马也不用“御驾亲征”来南征了。但是德克萨斯这种特立独行的姿态却在继续。沿途一路开车过来,看到高速公路上的标志都写着:别跟德克萨斯乱来,如果违规,你会被罚款多少多少(Don’t mess with Texas. You will be fined …if…)。德克萨斯据说也因为这种自以为是的姿态,成为美国人最讨厌的州之一。德克萨斯信奉个人自由和市场作用,反感政府干预过多,它是共和党治理精神体现得比较纯粹的地方。德克萨斯也是美国发展最快、前来移民最多的州。2013年《时代周刊》曾有一篇封面文章,称未来的美国或许就是而今德克萨斯的样式。我们辗转十来年,终于到了美国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