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吉普赛乐队里的小提琴手叫Primas,常在饭店、咖啡馆的席间演奏,你可以点歌。一些这样的吉普赛提琴手,在早先匈牙利十分受欢迎,如同我们的京剧名角。据说匈牙利人不胜酒力,只要一杯水,再听听吉普赛小提琴手的曲子,人就醉了。我曾问过一匈牙利人是不是这样,他说是的。我说那好,日后我去贵国,扛把小提琴,每人一杯矿泉水,我去拉琴,你付我钱就可以。匈牙利人说,不行,我不胜酒力也不胜折磨,你一拉我就疯了—— 哥们知道我的音乐天赋为零。
匈牙利人感叹,吉普赛乐队传统在消失,如今咖啡屋和饭店再也找不到多少好的吉普赛乐队了。
每一天,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在消亡着?记得小时候过年,正月初一到十五,每天都有卖唱的跑到门口来,在门口敲锣打鼓,说唱,唱完了大家给个钱,或是送点小礼,这也算是民间文化。好多年没有回去了,不知道这些艺人还在不在?后人恐怕只能将信将疑地去看被张艺谋包装得美轮美奂的伪民俗了。倘若拍纪录片的人多下点功夫,或许还可留下一些给后人去观赏。民间东西有时候很粗俗,却有自己的个性。上回听上海来我们这里教中文的周老师讲,她以前读民俗博士,去下面采风,专门去找讲故事的人。她说很遗憾,看到的听到的,有很多是被文人过滤的东西,缺乏生命力。她下去的时候,请县乡文化部门的人推荐这些民间说书人,有时候也被他们挡住,说“他们瞎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过去民间文化发展中,没有“大众传媒”这些渠道,大家相对隔绝,滋养民间文化的完全是来自底层的东西,且没有彼此的模仿和渗透,故而有个性和特色。你去看现在,一个话题兴起,或者一阵流行风刮起的时候,千千万万人一哄而上。网络精英开始成为话语领袖,却造就一个个巨大蚕茧,把无数人裹进去。它们很快兴起,很快灭亡。人们就如同《加勒比海盗》里的黑珍珠号里的那些海盗,不断攫取,不断抢劫,不断享受,虽然在无限的享用中不死,却只是产生新的饥渴和痛苦。海盗船黑珍珠的诅咒就是我们现代人的诅咒。不断发现新的事物,追捧新的热点,然后一次次疲倦,再一次次迫不及待奔向下一个浪潮。人们在废话、无厘头和陈词滥调的污泥里打滚且乐此不疲,常以为是引领潮流的弄潮儿,没准只是围着一个粪堆转了一圈又一圈。
每个民族都有数不尽的传统在流失。《史楚锡流浪记》(Stroszek)里天井说唱艺人史楚锡,无路可走,跑到宾州,在那里走入了绝路。失传的可惜,未必全是具体的样式,而是随之流失的个性与独特。没有了这种个性,那么再好的表演,不过像史楚锡电影结尾的那群动物一样,只是条件反射地跟着音乐舞蹈,看上去可笑而可悲。社会越来越缺乏个性。稍有点锋芒的原创都会迅速被迅速跟进的滑稽模仿吞没。流行成了新的暴力。
记得多年前,和几个老板去一家饭店吃饭。席间也有个吉普赛Primas这样的吉它歌手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听歌。歌手是一个从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生,他带了一歌本,上头有不少歌。他几次说:想给各位献上一首我刚写的歌,他唱了一半,听来很独特,正想听他继续唱下去,这时候一老板将他打断:好了,就到这里,给我们唱任贤齐的《心太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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