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教授鲁塞尔·雅可比（Russell Jacoby）在2012年7月20日《高教纪事报评论》上撰文“没有知识分子的世界”，再次讨论知识分子（intellectual)在精英主义 （elitism)问题上的纠结，尤其是保守派知识分子反智反精英的有趣现象。

美国保守派势力给人的印象，是自诩聪明，动辄称自由派是没脑子的airheads,  但又急于和精英主义、尤其是学院派脱离干系。由于他们在堕胎等大是大非问题上有一种“道义清晰”（moral clarity)，他人容易误以为他们非黑即白，缺乏精细判别的思维。为了对抗这种成见，他们注重宣扬自己的聪明。保守派作家安·蔻托尔（Ann Coulter)写过一本书，叫“如果民主党人不脑残的话，他们会是共和党”（ If Democrats Had Any Brains, They'd Be Republicans）。我所在的州政治倾向保守，周围人常骂奥巴马“劫富济贫”的做法愚蠢，认为他的好多政策，短期能让部分人受益，长期会伤害企业家精神，影响可持续发展，最终让所有人受害。很多保守派人士将安·兰德的小说《亚特拉斯耸耸肩》奉为圭璧。西弗吉尼亚一公立大学的捐赠人，甚至以列此书为教材为先决条件，决定是否给予捐赠，试图借此书影响青年思维。此书就相当崇尚创业家精神，反对政府不断扩大的干预，书中丑化了干涉企业经营的政府、科研机构 和工会等组织。在一意孤行的钢铁、铁路企业家面前，其它的声音显得愚蠢而有害。很多保守派势力认为企业家精神里蕴涵着大智慧和大关怀，不像左派的诉求，欲速则不达，反为愚蠢。保守派政治家、政论家、企业家，其实不少人是精英分子，受过良好教育。

但在选举当中， “精英”却是个臭了大街的标签，几与脱离社会现实同义，颇似而今中国语境下的“公知”一词。2008年总统大选中，奥巴马称美国一些小镇的人，“守着枪支、宗教，排斥异己，反移民，反贸易，靠着这类方法来解释自己的郁闷“（... they cling to guns or religion or antipathy toward people who aren't like them or anti-immigrant sentiment or anti-trade sentiment as a way to explain their frustrations.）结果不仅其共和党对手麦凯恩称他这是精英立场，民主党内的希拉里也称他这是“精英作派”，“脱离现实”。这让我发现“精英”在美国选举的语境下是一个贬义词。

今年选举中，精英与教育的话题上再起烽火。如雅可比在文中指出的那样，米特·罗姆尼讥笑奥巴马“在哈佛时间太多了”，说只是看看书，或是去“教师休息室”，是得不到什么真知灼见的，亦即不像他罗姆尼自己能成功经营企业。实际上，罗姆尼自己在哈佛拿了法学和商学两个学位，以极为优异的成绩毕业，在哈佛的时间“比奥巴马长”。罗姆尼三个儿子上了哈佛。同样，此前曾参与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角逐的里克·桑托姆，曾经抨击奥巴马希望所有美国人接受高等教育，但是他自己和罗姆尼一样，既拿了MBA, 又是法学博士。

换言之，这种反智和反精英主义是一种选举修辞。20世纪最著名的保守派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威廉·巴克利(William F. Buckley, Jr.)曾称，他宁可选波士顿电话簿上随便2000个名字的人出来领导，也不愿接受哈佛大学教授的领导。这种修辞不完全脱离现实，它有合理的一面：高等教育有时候让人陷入过度分析，挫伤常识与本能。而粗拙原始的杀伐决断与坚毅果敢，在领导者身上同样需要。

反精英的修辞与政客自己的精英背景相互矛盾。 这种矛盾究竟来自何方？霍利夫妇、彭达维斯（Howley, Howley & Pendarvis）所著《反智主义和美国特殊禀赋教育》一书总结，美国的传统价值观包括：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追求卓越 （excellence)、平等公正（equity)。这三项价值未必永远能保持一致，事实上它们可能相互矛盾。比如，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追求教育或者商业 才能上的卓越，这里卓越就和“平等”犯冲。为得到“水管工乔”（Joe the Plumber)这样普通小镇美国人的认同，一些候选人必须淡化自己的精英背景，试图变成普通人中的一员。选举当中，水管工乔的选票和哈佛终身教授的选票一样管用，但水管工乔们人数更多。

如今在中国，我也看到比较让人担忧的“反智倾向”，大学教授被称作“叫兽”，专家被称作“砖家”。诚然，当今教育整体状况让人担忧，精英名校未必就能给人优良教育，不是所有人都应抢着上名校。但在快速变化、知识日新月异的年代，人一定要通过不断的学习，通过各种渠道，给自己一个良好的教育，不要因为一些教授的糟糕，就通盘否定教育和学习对于人的造就。

与此同时，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样摆正自己的立场，这也是一个学问。小布什的做法就很值得学习。他明明上过耶鲁、哈佛，却把在耶鲁成绩得C当成军功章一 样来宣扬。在其传记里，他说自己是“现实里聪明，不是纸上谈兵式聪明”（street smart, rather than book smart). 他当政多年，很多人嘲笑他“愚蠢”。天知道，没准他一直在装傻。他博览群书，书单甚至包括加缪《局外人》这样的作品。他的文字简洁有力。或许他比一般伪精英更聪明，知道如何用大街上听得懂的语言，去与民众沟通。教育毕竟能蓄意训练一个人判别、营销、沟通的能力。

如果本文说得太绕的话，我的意思是大家千万不要认为受教育没有用，如果你不想一辈子被人牵着鼻子跑，教育会帮你很大忙。但是受了教育的人，千万不要把自己吊起来，认为自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