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都做过英语里的完形填空题,一个句子,中间空出一个地方来,让你填上最合理的词语,使得句子变得合理完整。这种题型的依据是格式塔心理学,它认定人脑有自动将零散信息整合并合理化的能力。这能力大部分情况下合情合理,有助理解,但它有时候也有害。比如遇到我们不了解的现象,我们有时候会从自己的阅历和心胸里面,调集阐释的元素来,使一个现象变得能够自圆其说。
德国在中国支教的卢安克,其事迹经柴静的报道,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变得你不想知道都不行。他的做法打破了很多人的平静。大部分人无法理解他到底这是图的是什么。但是我想不用担心,用不了几天,一定就会有很多人评说,什么解释都会有的。果然,今天早晨,我就看到有博客猜测他这可能是恋童癖。我对此人的了解,仅限于我从网上的所知,但如果恋童癖并无证据支持,那便是 “完形填空”式的阐释,而完形填空,对于一些不按规矩出牌的文体(如一些小说),是无益的。
卢安克让我想起了《转吧,这伟大的世界》里的科里根。这本小说里以法国钢丝人菲利普·柏蒂70年代在世贸大厦走钢丝为线索,刻画了地面上的芸芸众生,如交通肇事逃跑的艺术家、丧子的越战母亲、法官、妓女、义工等。这中间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人物是科里根。科里根是个从爱尔兰跑到纽约底层社会传教的天主教修士。科里根从小家境优越(家里有施坦威钢琴),做教授的父亲定期寄钱回家,但是父母关系不和,从小没有父爱,在这样的残缺童年里,他生出了一种舍己为人的大爱。从小,他就给流浪汉送毯子。母亲去世后,他将自己分得的遗产捐走,自己如赤脚大仙,捧着本神学书,在都柏林云游,痴迷解放神学。后来他被所在的修会派到纽约,在布朗克斯的下层妓女中间传教。
可是他也不跟人多说耶稣,“照说我是皈依上帝的人,但我几乎从不跟人提到祂。甚至没跟这些女孩提过。我这些想法都保留给我自己。让我自己心态平和。让我良心平安。”他只是默默地做活雷锋,把自己家开放出来,给妓女们用他的卫生间小便、化妆,甚至是丢那些恶心的避孕套。平日还给她们买咖啡。当时皮条客不理解他,把他打得半死。可是他接着做他的,皮条客打着打着,甚至开始对这么怪的一个人肃然起敬起来。
他哥哥从爱尔兰来投亲,在他家里看到他这么服侍一群妓女,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群妓女是利用他的善良,于是经常劝弟弟走出这种生活:“醒醒吧,弟弟。收拾收拾行李,找个把你当回事的地方吧。她们这样纯粹活该。她们可不是抹大拉的马利亚。她们把你只是当成她们中间的混混一个。你要找到自己心中的穷人是不是?那干嘛不在富人脚前谦卑一回呢?难道你的上帝就专门喜欢这些人渣?”
科里根也不跟他顶嘴,照做他的,一直到他最后遇到车祸去世。此前虽然他从来不去费劲传教,但是“那些妓女,混混,绝望的人们,所有这些人都像是在这个臭狗屎的世界遇到个大救星似的,跟着我弟弟。”
他对于自己使命的理解也耐人寻味:“基督其实很容易理解的。该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哪里需要他就呆在哪里。他轻装上阵,只是穿双草鞋,披件旧衫,带上一些零碎东西排遣寂寞。他从不拒绝世界。如果他拒绝世界,他也就是在拒绝神秘。如果他拒绝了神秘,他就是在拒绝信心。”“科里根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可信的上帝,一个能从日常尘垢中看到的上帝。从肮脏、战争、贫困这些艰难而冷酷的真相里,他得到的安慰是,他能看到生活中小小的美丽。”
他哥哥,周围所有人都在琢磨他这人怎么回事。但书中有很多描述,有助于我们对他的理解:
“这个世界上有三十六个圣人,藏在世界各处,全在做着一些谦卑的事情,他们中间有木匠,鞋匠,牧羊人。他们承担着世上的酸楚,他们几乎都能和上帝单线联系,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被上帝忘了。那个被忘记的圣人只得自己挣扎,想和上帝联系,却始终缺乏那联系的渠道。科里根,他失去了与上帝的联系,他在独自承受着人生的痛苦,就如一个永恒的故事。”这是一个和德雷莎修女一样,虽有挣扎虽有困苦,仍坚持守护自己呼召的人。
呼召(calling)是一个在中文的语汇里不大常见的词。当我们说我们人生目标的时候,我们想到的往往是一些名利的目标。但是也有一些人,觉得自己的活着,是为了实现某种特定的呼召。我以前有个实习生,做得挺好,但是她后来跑去应聘去Peace Corps了。我们学校的学生,有去跑卢旺达修水井的,有跑玻利维亚帮人修厕所的。他们的说法是响应人生的“呼召”(answer my calling). 大家在这些事情里,找到各自人生的意义。
相信自己呼召的独特,使得这些人能对外部世界充耳不闻。科里根跟他哥哥说:“哥哥,当你在转圈的时候,这个世界很大,可是如果你勇往直前,这个世界就很小。我想沿着辐条降到圆心,那里没有这些转动。”他这里把繁华喧嚣的世界比作了一个轮子,转动不息(“转吧,伟大的世界”),但是轮子的中心,反而是安静的,他就处在那安静的地方。
“遇到他的人,很少知道他的宗教背景。即便在他度过最长时间的地方,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信仰。大家只觉得他来自另外一个时代,一个时光缓慢的时代,一个不那么复杂的时代。人类彼此之间即便有丧尽天良的恶行,也不会挫败科里根的信仰。或许他很天真,但他也无所谓。他说他宁可不长心眼地死掉,也不愿最终变成一个犬儒。”
“宁可不长心眼地活着,也不愿最终变成一个犬儒。”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这种心态,去了解那些境界与我们不同的人呢?这些年冷嘲热讽似乎很时尚,谁要讲点不一样的追求,立马就有一群愤青说他是装X,大家不允许面前出现道德高地,谁站出来立马灭谁。或者是把这人吊起来,以圣人的标准去要求他,达不到就让他面临比常人更猛烈的攻击。这本小说里的科里根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可是他也充满软弱和挣扎,可是这一切,改变不了他身上人性和神性的光辉。
或许读者会说,你用小说里的虚构人物,试图来理解现实里的人,是不是牵强了点?
但如上所述,小说的主线倒是一真人,法国钢丝人菲利普·柏蒂。这哥们用常人的思维去考虑,也是“吃饱了撑的”—— 花了大半年时间练习,最后用非法的手段,跑到世贸大楼的楼顶,架设钢丝,就是为了在上面那惊心动魄的一走。他这一走,打破了底下所有人的平静:“上面的男子似乎是一个词语,一个他们似乎知道,却又未曾听人提起的词语。”这个词语是什么呢?我有我的答案,不过还是留给读者去各自思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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