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ith Grossman, Why Translation Matters, 耶鲁大学出版社,2010年
翻译是一种“动态对应”,一般来说,这是指文字风格,社会效应也是这样。以《布鲁克林有棵树》为例: 因四五十年代的读者,美国很多人刚经历过大萧条和世界大战,对书中记载记忆犹新,故而此书十分畅销。但是近年美国经济又不怎么景气了,此书又热了起来。此书译介后,《经济观察报》上有篇文章,说深圳关外的一个读者在看此书,将深圳关外比作了布鲁克林,如下是“深圳关外一棵树”的描述:
“他说自己看过一本叫《布鲁克林有棵树》,大约是讲一个住在布鲁克林贫民区的小女孩回忆童年的故事,她后来成了大作家。他很喜欢这本书,但没能将清楚为什么喜欢。也许是因为深圳和纽约很像,纽约有个布鲁克林区,住的多是下层市民,从东欧来的犹太人,以及斯拉夫国家来的穷人,而深圳有个“关外”,住的多是外来的打工者。从布鲁克林里走出了很多知名的企业家和美国名流,希望“关外”也能走出可以幸福生活的人。(柜族:装在柜子里的成功梦,《经济观察报》2010年3月25日)
文学有时候就能这样,出其不意地帮我们在一个不同的层面上,理解我们自己的处境,让我们活得稍微超脱一些,洒脱一些。
这是文学翻译作品引进重要性的一个完美佐证。把一个好的作家或者作品带进来,带出去,最终会产生什么样的共鸣,根本无法预料。这就像圣经里耶稣说的撒种子,有的种子撒下去遇到了好土地,生根发芽,有的被鸟啄走风吹走,有的发芽然后被晒死。可是这一切你都别管,那是土地的事,不是撒种者的事情。
在美国媒体上的几篇关于翻译的文章中,我都看到了《翻译为什么重要》(Why Translation Matters)一书的介绍。所以托图书馆借来,发现才出版不久(2010年版)。
此书为耶鲁大学“为什么…重要”(Why X Matters)讲座系列之一。作者做了两次讲座,一次是泛泛而谈说作者、翻译和而今的读者,一次是谈她翻译塞万提斯的体验。后来她又补充了一章,“诗歌翻译”。
和大部分文学翻译一样,Edith Grossman平日做老师,业余当翻译 (sunlighting in teaching, moonlighting in translation)。她主要翻译从事西班牙语-英语翻译,其作品《唐吉诃德》是一公认的名译。
不过翻译的重要性这个话题让一个翻译来说,是颇尴尬的事情,这像是自卖自夸。 可是这个话题又是不得不谈。这涉及到两个问题,我已经讨论过多次,一是报酬和社会地位,一是自我认同感。前者是社会跟翻译过不去,后者是翻译跟自己过不去,二者一为横轴一为纵轴,形成一个坐标系,翻译却往往在上面找不到北。
不少文学翻译都有“正式工作”,跟玩票一样在做翻译。但这毕竟是一项耗时又未必讨好的工作。 从这本书,尤其是诗歌翻译的谈论里,能看到格斯曼对两种语境(包括不同时代)和诗歌风格了如指掌,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就是这样,还免不了有一些以偏概全通盘否定(dismissive reviews)的评论。在中国这样的评论者更是比比皆是。不负责的翻译是有,可是不负责的评论更多,让一些译者感到气馁。可是唯一的对付办法,就跟本书作者那样,一直翻一直翻下去,最终那些不负责任的评论自然没人理睬。和任何其它行当一样,文学翻译也需要抗压能力和定力,甚至更需要。
翻译的重要性可以往大里去说。没有翻译,就没有欧洲的文艺复兴,没有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这些文化复兴和运动,直接就是翻译引进外来思想所致。可是翻译也带来了一些值得争议的东西,比如将一个学说、一家之言、一个假说从一国传到另外一国,结果变成了真理。达尔文的进化论北引进过来,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在美国,创造论和进化论至今仍在交锋,可是在中国,这个假说就一直是中小学课本里当真理来教的,很少有人质疑。
可是作者虽然题目起的是《为什么翻译重要》,事实上写的是文学翻译这个小的系统。正是在这里,我们受到了一些启发。关于文学翻译怀疑人生的问题,作者说得最多。
第一个问题是原创性的问题。翻译是一种公认的再创造,可是这个“再”字很要命。任何一个翻译,“私下里都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作家。”翻译希望和作家挂钩。这是翻译要过的一个心理坎子。
诚然,作家带来的创作,是可以传世的。据说托尔斯泰临死之前,《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就在病榻前,托尔斯泰告诉帕斯捷尔纳克:一切都会过去的,金钱,权势,甚至国家,然而如果你的作品中如果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它才会传留。可是力冈老师翻译的《日瓦戈医生》会不会传留呢?
不是所有人都敢于承认自己有这个兴趣,也不是所有译者都有这个信心。 不过人们往往觉得自己的身份价值,和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今天我们知道,林琴南是个古怪的翻译家,但其本人最为自豪的非为翻译,而是文章。他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这个合乎桐城派章法的文章大家,如今人们记不得他都写了什么,却都知道他翻了那些。
同样既写又译的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就没他们这些顾虑:
“如果我能写原创作品,那不错,很好。可是如果我(我的意思是写作形式)翻译他人的作品,那也很有价值。这二者哪里有什么区别?(What difference does it make?)
确实,原创未必一定就有价值。是傅雷翻译的《高老头》有价值呢,还是一些用内分泌用下半身写出来的作品有价值呢?这个答案是明显的。
所以翻译也是 一门独特的艺术,未必得屈膝于作家,未必得在“原创”面前低眉顺眼。
有些原创反倒是喝翻译奶水长大的。好的翻译是可以丰富一个语言,一国或一人之文学。上文说的威廉姆斯,还有庞德、村上春树、戴望舒、鲁迅,都是写译相长。在翻译的过程当中,一些外来的语汇和别样的表达,会让一个语言更为丰富。 跨越语言的互动,在文学的交流和传播中极有价值。书中举的一个例子很有说服力:福克纳的写作,沿袭了西班牙和拉美文学的一些传统,以至于他被人戏称为“美国的拉美作家”。由于福克纳文字的西语文学气质,西班牙语世界的作家视其为己出。加西亚·马尔克斯在早年,就如饥似渴地翻看福克纳所有的作品,并公开承认福克纳对他的诸多影响。这就是英语世界和西班牙语世界的一次有趣的撞击。95年,克林顿访问哥伦比亚的时候,就让福克纳“魂归故里”。克林顿和哥伦比亚主人聊起了《百年孤独》,哥伦比亚方面说到了福克纳,记忆力过人的克林顿居然站起来,大段大段背诵起《喧嚣和骚动》来。
文学翻译促成了这些文学界的交流,最终也促进了两国之间的友好往来。如果说一个科学家可以抵得上五个师的话,一个好的翻译,在两国的交流当中,抵得上一个外交使团。文化的水乳交融,相互影响,是各民族交往无形的润滑剂。 优秀的作家,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可是借助于翻译,他(她)才能变成世界的。文学是没有国界的,但是跨界的时候,得过翻译这一关。世界上有六千多种语言,即便一千种有书面文字,我们懂一门语言,还有999朵文字的玫瑰,我们看不见嗅不着。当然,是不是要多嗅呢?这是后话,我们押后再说。
翻译重要性的另外一个心理坎子,是翻译到底算不算一门独特的艺术?如果是一门艺术。是哪门子艺术呢?
书中说是阐释艺术(interpretive art)。作者在这里, 提出了翻译身份焦虑症的一剂解药。 这解药和我们所用的比喻有关。我们常提“目标语言”和“来源语言”,仿佛这是一个搬运的过程,事实比这复杂。 翻译就如同跨越灵界的巫师,一边听着这边在讲,说着那个世界的话语,又同时出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翻译得认真聆听两个世界的声音,熟悉各自的文学传统,历史体验,文化差异和两种文法、词汇的结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才会有“阐释”一说。
那么翻译工作的一个追求,就是通过这样的阐释,再现一种作品的美丽来。这和音乐是一回事。贝多芬已经死了,我们再想听到他的《第九交响乐》怎么办,听别人指挥的作品。可是富尔特文格勒有富尔特文格勒的指挥风格,卡拉扬有卡拉扬的指挥风格。卡拉扬就是贝多芬的翻译。我们不说这叫翻译,叫“演绎”。
事实上,我们这世界上任何人,但凡是要表达,谁不是在“演绎”或者“翻译”呢?如果柏拉图是对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一些“理念”的模仿,影子。而表达,则是影子的影子。我们都要把我们脑海中的理念,图景,模糊的想法,“翻译”成我们各自熟悉的文字,有时候我们说得接近一些,有时候不那么接近,我们都是在“演绎”。如果我们每个人能够精准地表达我们脑海里出现的每一件事物,大部分战争都可以避免。当然也可能在理解之后,出现新的战争。翻译就仿佛给我们开了天眼,让我们看到了从前不曾看见的东西。
由此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人是一个矛盾的东西。世界好多人,坐井观天地活着,反而很踏实很自鸣得意,也挺好。反倒是一些眼界打开的人,身子却还陷在旧的生活里,就好比被人追赶却动荡不得的噩梦,活得也很痛苦。眼界打开,这是一条不归路。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也是坑人的。马尔克斯说他在看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之后,“我再也没法带着以前的宁静去入睡了。”
直到后来跑去写了《百年孤独》,然后才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读者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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