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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gginton, William. The Splintering of the American Mind: Identity Politics, Inequality, and Community on Today’s College Campuses.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18.
中美爆发贸易战的中间,提到美国,人们往往称“美帝”如何如何。人们也常讨论亨廷顿所言的“文明冲突”。需要说明的是,美国不是死铁板一块,思想界更不是。这段时间,我看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人文教授威廉·艾根敦(William Egginton)的一本书《撕裂的美国思想界》。此书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了美国思想界有其多元的一面,也有其雷同的一面。
 
美国智识领域的多元多为优势,但也不失内部撕裂的一面:精英人士固守各自领域一隅,条块分割。美国哲学家艾伦·布鲁姆(Allan Bloom)曾著书感叹,自由派的泛滥,导致美国思想封闭。威廉·艾根敦认为,美国思想并未走向封闭,应该是“灿烂千阳” —— 过度专业化,使得大家在各自的封闭领域里寻求辉煌,这是专业化带来的一大撕裂。高校常鼓励“跨学科”教学,然后评起职称,则只考虑申请人是否在专业里拔尖,否则无从获得终身教职和全职教授职称。这种体制并不利于你在自己的领域之外拓展太多。过度专业化能让美国人在各自领域里钻得很深很透,让美国成为诺贝尔奖获奖大户,但也诱使学者做钻牛角尖的学问。人文领域,更是常有“不切实际”的奇葩研究。比如有的教授研究中世纪的性生活。这类研究常被保守派政客嘲笑:“中世界的性生活还要用研究么?中世纪有的男人遇到有的女人,发生了性生活,然后才有了今天的我们。”
 
身份政治带来第二次撕裂。女性、同性恋、少数就族裔等各种身份标志带来的紧张,使得高校思想界如同充满瓦斯的地下矿井,一不留神就爆炸。美国现在是知识越多越左倾:耶鲁大学这类曾为传教目的设立的大学,如今培养的是“无神论的社会主义者”。高校排名越高,就越是反对市场和资本主义,越是拥抱社会干预,越是呼唤全球主义。这些高校的知识分子和希拉里、奥巴马一样,看不起拥抱枪支和圣经的“可悲的一箩筐”。他们在各个方面与民间美国保持距离,越来越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这种傲慢导致的民间反感与反弹,把搭准了民粹脉搏的特朗普送入白宫。艾根敦反思了美国最高学府知识分子的致命自负,呼吁美国的精英高校不要继续混迹于自己志同道合的的小小朋友圈,成为各自的回音壁,而是回到社区参与和民本主义价值上。
 
身份政治还涉及到女权,同性恋,以及各种各样的“边缘群体”。对于“边缘”的关注,也让人文学科怀疑起各自的人生来:比如文学的“正典”,多包括从莎士比亚到霍桑这些“死去的白人”。是否应该引入新鲜的血液,比如亚非拉的作家作品,成了文学教学中讨论得比较多的一个话题。为了多元化而多元化,会形成斯坦利·费希(StanleyFish)所谓的“插花式多元”(boutique multiculturalism)—— 也就是说:不同族群的花儿,各来一朵,乍一看姹紫嫣红,但细看起来并无美感,甚至有碍观瞻。为了多元化而多元化,也造就新的不公,比如对于优秀亚裔的压制。2019年爆出的贿赂进名校丑闻中,原本来自中国的家长是受益于市场和资本的富豪,他们送孩子去这种学校就读,真不知是不是想培养一下叛逆,还是希望将赚钱和情怀各一份,碾碎后变成注射液,注入下一代的血液里。
 
少数族裔这些身份政治词汇,充斥于美国一流高校的课堂。关注“他者”的情怀,成了21世纪初美国知识界抹不去的烙印。关怀他者,会存在一个陷阱,艾比林陷阱。管理专家杰瑞·哈维(JerryB. Harvey)所著的一篇文章中有个小故事:一个炎热的夏日,有对得克萨斯夫妇及其父母人家在一起舒舒服服地玩骨牌。这时候玩牌的岳父说,我们去艾比林吃个饭吧。女儿说:“听起来不错啊。”丈夫心里有些打小鼓,知道去艾比林路很远,天又热,为什么跑那么远去吃饭?可是他怕自己这么说显得不合群,于是说:“我没问题,看你妈妈愿意不愿意了。”他的岳母说:“当然我愿意了。我好久没去艾比林了。”于是大家沿着灰土四起的土路,挥汗如雨赶了过去。到了那餐厅,发现食物极其难吃。回到家,所有人都累坏了。其中一个人假客气说:“还不错啊,是不是?”其他人终于爆发了:岳母说她其实想待在家里,可是看其余几个都这么兴致高,就不想扫兴。丈夫也说他不想去,是为了取悦其他人才去的。妻子也说是怕其他人不高兴,所以才违心答应的。这时候老岳父说他哪里是真想去啊,是怕大家闷,随便提议一下的,心想大家一定反对,没想到大家兴致都那么高,他骑虎难下了。就这样,四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为了对方,舍弃自己的欲望,结果个个都不开心。事关他者,美国精英阶层可能无意识中滑入艾比林陷阱:感觉自己作为白人男性,为着少数族裔鼓与呼,委曲求全,结果对方的需求,根本不是他们所想所料。
 
第三次撕裂是平等工程。美国对于不平等的衡量可谓方方面面,很多看起来我们中国人应该没法活了。比如1995年有研究称,家庭收入良好的孩子成长过程中要多接触1000万词语。像中国留守家庭爷爷奶奶带的孩子,词汇的接触应该更少。理想状况下,国家和社会应该提供全民免费入托,使得不同阶层的孩子能接受到同样的教育机会。法国就能做到这样,但是美国、中国都还不行,使得妇女需要在家庭和工作之间作出无奈的选择。这种不平等是真刀真枪,切实存在的。但是美国解决的办法,是设立各种效果可疑的社会项目,旨在给出平等的配方,让不平等药到病除。我上面说“平等工程”而非平等精神。平等工程,是指在平等名号下开展的社会干预。而平等精神的疗效发挥,可能没有社会工程那么快,但如果做对了,可能效果更长远,更可靠。
 
高校思想界关于平等的话语,还和身份政治混杂在一起,胶着在白人与黑人、男权与女权、异性恋和同性恋这种二元对立上。遇到其他一些不符合这种二元对立的少数族群,比如非黑非白的亚裔,美国知识界的想法就比较矛盾,做法比较笨拙了。近些年来,哈佛大学等精英学校因涉嫌歧视亚裔,被告上法庭。通常人们认为是招生官员秘而不宣的招生标准出了问题。但是我觉得,根子还是出在老师身上。由于老师中亚裔的比例极小,非亚裔教授—— 通常非黑即白 —— 无从了解来自亚洲的文化传统,而固守传统意义上的西方文明的传统。比如美国大学多半有《西方文明》的必修课,很少有《东方文明》的必修课,这使得教授在遭遇亚裔学生时,有不少文化冲突和困惑无从解决。教授的抱怨和挫折,通常会影响学校的生态。比如在课堂上表达和白人教授不同的意见的学生,往往会被认为是政府间谍,或是遭遇过洗脑。
 
美国文化精英可能不知不觉进入了自己的文化蚕茧,对于保守派的深恶痛绝,使得他们的多元文化主义本身成了一个笑话,他们本身开始害怕其言论自由来。比如近些年屡有传闻,保守派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之类左翼高校演讲,被人轰走,或是学校屈于压力,撤销邀请。批评家吉拉德·格拉夫(Gerald Graff)称:“不想尊重也不想应对和我们意见相左的人,代价就是形成了一种不良文化,使得大家互相之间无法交流。泰勒大学(Taylor University)邀请美国副总统发表毕业典礼演讲,竟有人通过白宫请愿网发起请愿,要求拒绝邀请,不给彭斯言论平台,以宣传川普-彭斯政府的主张。请愿未成之后,彭斯发表演讲过程当中,有教授和学生中途退场抗议。
 
此书后来谈及社区参与,希望美国思想界“不忘初心”,回归到杰弗逊等开国先贤憧憬过的自由理想上,希望大学不再变成精英们的“乡村俱乐部”,而是能够有力参与现实,影响社区。不过可惜的是,此书是典型的学者呓语,说到了很多热点问题,掉了不少书袋,可是对客观中立的追求,让作者的主张并不是力透纸背,而感觉像论文的文献综述,看起来并不过瘾,很多时候作者沟通很失败,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此书我并不推荐,写此一评,非为总结,而只是想让人知道美国知识分子的焦虑和撕裂。无非是想抛砖引玉,想在同样的议题上,让高教圈内的华人学者抛出更为精彩的描述。
 
原载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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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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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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