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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与友人讨论余国藩翻译的《西游记》,我们纳闷:为什么五系合聘的芝加哥大学知名教授,要把时间“浪费”翻译上,有这功夫可以写多少论文啊?这样的问题或许也穿过大学者余国藩本人的脑海,但如今看来,没有人知道余教授写过什么,说到《西游记》的全本翻译,余国藩则是绕不过的大名。《西游记》翻译当属余教授最重要的学术贡献。
今年的政协会议上,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于殿利建议,将对国外人文社科学术著作的翻译,纳入学术考评体系。他这么说有两重考虑,一是发展“先进文化”要“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另外,要进一步扩大中国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做好优秀文化的对外传播。类似的提案和倡议,过去也曾听说。甚至我自己也撰文呼吁,但没有听到进一步消息。于总经理再次提出,说明问题并无实质改变。
与此同时,优秀翻译人才仍在不断流失。学术界的翻译既然不算成果,学者有时间和精力,自然就投给论文写作了。学术圈外的文学译者,更无成果考虑,而出版界给出的报酬几十年不变,只盼望译者用爱心发电。译者出自生存需要,权衡利弊,不难做出进入其他领域的决定。
2019年对于翻译界的另外一大改变,是美国大量公版书的解冻。1909年美国版权法规定,作者对作品的拥有权为56年。该法律在1976年修订,保护期延至1998年。1998年,国会再次将版权保护延期20年至2018年底。从2019年开始,再无新的法律,保护次第进入公版的图书。2019年进入公版的图书包括欧内斯特·海明威、罗伯特·弗罗斯特、D. H. 劳伦斯、弗吉尼亚·沃尔夫、维拉·卡瑟等人的作品。版权费是翻译图书的一大开支,公版减去此项费用,会刺激更多出版商进入公版富矿去淘金。他们会找人重译名著,进一步分流现有译者,让于总担心的学术著作翻译雪上加霜。
高校人文社科学术著作的翻译,早该视为学术成果,历史上这种先例非没有:我的母校安徽师范大学,在评选职称时,有人担心翻译家力冈的论文不够多。力冈先生搬出《静静的顿河》等著作,放在评选委员会面前。评选者也算开明,将其直接升到教授。此类佳话,可惜我只有一个可以分享。回头看,写作几篇哪怕一流学术期刊的论文,其过程的难度和社会影响,可能都不及翻译《静静的顿河》。
著作翻译难度高于论文写作,可作为改变衡量标准的理由之一,毕竟我们在对文化活动进行估量时,会考虑它们是否提高我们智力活动的段位。这种提高,有溢出效应,波及其他领域。不过,过程难不是改变衡量标准的唯一理由。更为重要的,是在学术圈内,翻译的社会影响如何。在高校,学术活动应该反哺教书育人。如果翻译有助于拓展学术交流和学生培养,则其重要性再强调也不为过。在南京大学就读时,我和另外两位译者一起,在导师指导下合作翻译《赛珍珠文化传记》。这段经历,让我从此迷上了跨文化交流和赛珍珠研究,这种影响是终身的。
翻译未能纳入学术成果,乃因传统上大家认为论文才有原创性。这种视角比较狭隘。在人文社科领域,原创不一定是学者社会贡献的唯一衡量标准。举个例子:不是每个音乐家都可以写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但一个指挥演绎得好,让听这个交响乐的人有美好的享受,指挥就实现了他的价值。演绎也是贡献。一个教育技术专业,引进翻译了国外关于教育技术的经典文献,弥补了国内外在认知上的差距,促进学科的国际交流,其学术贡献可能会大于自己撰写的概念性论文。在读国内研究文献时我们经常会发现,不少论文为概念性论文,内容假大空,能看出作者缺乏研究方法上的修炼。在学科建设上,研究文献翻译的缺口也还很大。中国人口基数大,数据来源繁多,年轻学者精力旺盛,这都可以形成研究的富矿,但很多国际上认可的研究方法著作可能还未引进或更新。例如,问卷调查、案例研究、人种学研究、现象学研究,若有新趋势和方法,本地化不足会导致国内认知滞后。一些新出现的研究方法和工具,如数字化质性研究、欣赏型探究、在线访谈等,也需要引进翻译。
翻译的边缘化,是不合理的评价,让人文社科学者忘掉了各自在学术交流上的使命。这既包括中外学术的对话,也包括学术社区和大众社区之间的牵线搭桥。公众关注的问题,学术界应该可以提供基于实证研究的回应。人文社科领域的学术研究,应该能够塑造兴趣,引领思考,纠正谬见。
同样,良好的翻译,也是中国文化传统和学术成果进入国际学术圈的必要保证。“走出去“的战略,让不少国内学术界摩拳擦掌,纷纷申报各种研究课题。要想真能帮助国家,需要有拿得出手的翻译作品,这未必是某个单位某个个人的孤军奋战,而需要有在翻译上的国际合作。好的翻译作品,多走外语译母语的路线。这需要国内学术界和外国译者和研究者多有合作,让好的作品,以他人能接受、能欣赏的方式走出去,而不是生硬地推出去,走出国门遂无人问津。倘若这种交流是有利而有力的,文学翻译过程可以促成学术对话。这种对话对于原作,有时候有再造之力,甚至可以让其起死回生。作品的译本在一个国家的走红,成为现象,也可反过来带动原作在本国的研究兴趣。
翻译纳入学术评估体系,需有对“学术成果”的重新界定。目前的论文至上论,毁的不仅是优质翻译,也让其他形式的学术贡献得不到肯定。论文只应是学术成果的一个部分。除了论文、专著和图书章节外,学术成果还应包括有社会或学术影响的音频、视频、演讲、课本、插图、设计、书评、影评、工具书、百科全书辞条等。不同系科应根据自己领域的实际,决定何为“学术成果”,而不应该是整个学校的一刀切。美术系的展览、音乐系的汇报演出、戏剧系的话剧演出、舞蹈系的表演,都是符合各自学科特点的学术贡献。若让美术系、音乐系、戏剧系、舞蹈系老师全都去抓论文写作,论文写得呱呱叫,实际操作能力一塌糊涂,未尝不是误人子弟。
翻译纳入学术成果的口号进入实施,还需要突破最后一英里:解决评估方法问题。评估方法上,需要改革的对象包括评估组织结构,让行家之间同行互评。不然的话,让化学系的学术委员会成员评估舞蹈系的表演,让舞蹈系的教授评价英文系的翻译作品,恐怕都不太合理。翻译算成果,但不能一刀切。否则势必导致劣质作品泛滥,浪费社会资源。这需要业内行家,能够评估什么翻译能算成果,什么不能算。这种评估带有主观性,需排除“数豆子”式的量化指标 —— 不能只看出版了多少本,读者数量多少。应让学术界设置评估量表,对翻译作品的学术贡献能够给出相对恒定的质的评估。社会学系出版了社会学研究方法的翻译著作,可以算成果,如果社会学系教授玩票,出版诗歌的翻译,就不见得算成果。在改进评估体系的时候始终要记得,评估是个指挥棒:评估方法最终会决定老师的绩效成果。
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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