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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经常听人说国内小孩不易,中年不易,老人不易,可回乡时,最大的感触,反倒是乡下的动物不容易。

计划生育多年,村里人烟稀少,小学撤并,青壮年进城,乡下野物渐渐多了起来。为了世界少些雾霾,为了黄沙不再弥漫,人们咸与维新:秸秆焚烧被禁止了,堆积杂物焚烧为“土粪”的行为也少了。乡间谣传天上有卫星检测,一烧马上消防大队就上门,罚款的罚款,拘留的拘留。这应该是恐吓:无火不生烟,哪里用卫星?远远地肉眼照样能看到。

除了秸秆,砍柴烧柴的人也少了,四周看上去满目青山。柴禾茂密,生灵遂有了栖息之地,野蛮生长。前年我家附近有一吊罐黑蜂,做成的蜂窝大如咸菜罐子。因其硕大,多少人路过,都留连地张望,啧啧称奇,然后速速离开。时不时还是有人被螫伤,送医院挂吊水。

 

无奈之下,村民找来消防队,消防队全副武装,架梯子去灭。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哪个动作不规范,不小心惊动黑蜂。黑蜂觉察生命受到威胁,一哄而散,四处追人。消防队小哥和村民抬腿就跑,有的来不及,就地倒在水田里,甚至把头插进泥巴里。即便在听大哥描述的时候,我都能轻易脑补当时的场景。

 

大自然让动物和人“动进人退”。此间野猫泛滥开来。美国这边有所谓“抓捕-阉割-释放”(TNR: Trap, Neuter and Release)的正规项目,控制繁殖,而老家的猫一切自便,性生活自理,子嗣众多。它们生活在草丛、树丛、垃圾堆中,昼伏夜出,但我还是亲眼看到多只。这些猫生来就接受了天生天灭的生存状态。一个个肥肥壮壮,说明是饿来乱吃杂物。夜晚,我老娘说如果厨房大门不关,它们会不邀自来,甚至为了争食而干架,放声大叫,惊扰四邻清梦,使人不得到辽西。

 

我对野猫颇多同情。这是对比出来的——我觉得我家猫狗生存状态好很多。当然一开始它们也曾野性张扬:我家的小猫有时候把鸟叼回家,家里弄得一地鸟毛,我烦不胜烦。更多时候它捕鼠,一天一只甚至更多。有时候它叼老鼠回来,还把玩、赏析一番。老鼠伺机逃走,半夜时我能听到啃东西的声音,只得披衣起床,亲自捕捉。猫狗会闻声过来,我们形成捕猎大队。但是人、狗、猫的合作过于拼凑。猫嫌弃我业余,没劲,兀自离开,趴在沙发上,作业务指导状,任凭我气急败坏地从上半夜忙到下半夜。我把老鼠轰出来了,它才进入自己的工作流程,按部就班得像副科级干部。

 

大约一年前,鄙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杀生,一只老鼠也不逮了。这是必然的:我们总买猫粮,每天供应充足。换做我,有人天天喂东西吃,肚子鼓鼓囊囊,我捕鼠干嘛?也就是说,它不再自谋生路和自主创业,而是回归体制,吃起商品粮,成为家猫了。

 

家中一猫一狗,我经常负责遛狗。我家那口子则对猫情有独钟。不但喂猫粮,有时候还买些肉食给猫加餐。她还边喂边和猫对话:“来,宝贝,吃咪咪food. ”她中英夹杂,对猫开展双语教育,称猫为宝贝,有时候叫honey, 但从来都没有称我宝贝或是honey。

 

被养成家猫之后,鄙猫被娇生惯养得性格刁钻古怪。隔几天不喂点好吃的,它就抓沙发,抓椅子,把皮全抓破。再不理睬,它就跳到桌子上,柜子上,找个不怎么贵的东西踢下来,包括钢笔,盖子,等等,以便引起注意。踢下来之后,它又忘了初心,玩耍的兴致上来。跳下来在地上带球过人,身手矫捷,总让我想起罗纳尔多。它总能掌握分寸,从不推易碎的、贵重的东西下来,估计是怕让我们生气,把它送走。

 

后来猫狗亲密合作找东西吃。猫会施展轻功,一跃跳上桌子,东张西望之后,伸爪子到果盘中,把咳嗽糖踢下来,然后像入口处张望,纳闷狗怎么没来。须臾,狗悄悄过来,看到糖果,迅速叼起,咚咚咚跑上楼。这一切,全是我多次在楼上踩到糖果后猜测的:狗跳不上桌子,肯定是猫帮了忙。于是我在厨房盯梢很久,发现了它们的合作。如果不相信,我还将罪证全程录像了。

 

家中猫狗有吃有喝,且骗吃骗喝。换言之,由于我们的政策好,一部分猫狗先成精了。想到乡下野猫偷吃还被驱赶,我为它们感到悲伤。

 

狗也是。由于农村逐渐人烟稀少,家家都养了狗,狗又生小狗,小狗又生小小狗,子子孙孙无穷匮。野狗家狗到处都是,在池塘边交配,或是懒洋洋趴在收割后没有焚烧的秸秆上,颇为怡然,说不定还在可怜我。我家的猫狗也一样,换了环境,一样是夜里出来去人家厨房偷吃。猫狗们兴许只是在各自的环境下,或听天由命或安天乐命。人总是因视野拓展而生比较,因比较而生困惑,因困惑而生烦恼的。

 

在乡下养狗并不是用来辅助哲学思辨,甚至未必是当宠物,而多半是出于实用目的。在狗的社区里,精力充沛、活泼好动而被常年拴住的大狗,生存状态最为凄凉。养狗可以看家,但看家的多为大狗。非有大狗,震摄不了上门换假元宝的外地打工客,收集老年身份证“兑奖”的奸商,和化缘的假和尚假尼姑,以及其他各种骗子。然而大狗真咬人,也是不得了的事。我看到很多人把狗拴在门口,绳子也不长,活动半径有限,却又能看到野狗们闲云野鹤,生活散漫。被拴的大狗将心比心,悲从中来,总是成天叫唤,长歌当哭。人来时生希望,人走时更失望。它们也不会有人去遛,就成天这么拴着,这不是狗过的日子。更不会有人给它们洗澡,它们身上毛都粘在一起。若在美国,多事的邻居就可以举报虐待动物,让人坐牢了。我建议主人最好每天放狗一会儿,放时自己看紧些,以免伤人。假如人都友善些,狗的攻击性也没有那么强。这一点我在美国经常经历。再大的狗,如果被善待,对人比小狗温顺得多。

 

乡下的牛也少了,但干的活不少。俗话说:共牛牛瘦,合屋屋漏。同样的田,更少的牛去耕,牛受苦受难。牛又不会说话,无法控诉。这事只能诉求于人的良知。然而有时候牛主人连牛基本的饮食都漠不关心。今年我三姐为了孙女上学,搬到了镇上。去她家路上看到一头牛,拴在河边的落水桥附近一棵树上,每次见人来,牛都大声叫唤,主人不知所在。说不定是因为种田收入少,去附近做工了。做工的人反倒紧缺,一天一两百块钱是妥妥的。牛无人过问,估计是饿极了。我真想给解开,让它自由。自由后又去哪里呢?它的面前是一排排新盖的楼房,卖给进镇陪读的家庭。小轿车大卡车在落水桥上和附近马路上穿梭来往,尘土飞杨。若说人无法回到同样的故乡,牛同样的感触可能更为深切。这些牛辛劳一生,被宰杀前,有的还被注水。有新闻报道,有头牛被注水160多斤,牛疼痛得流泪,下跪。人有时候真他妈不如畜生——这是我第一次在文章中使用国骂。我不诅咒就是好事了。

 

可能是我受儿子影响,我对于任何形式的虐待动物都非常反感。美国有的动物保护组织,如人道对待动物组织(PETA), 动不动向白宫请愿,反对各种各样的动物虐待。实验室的老鼠处死,都有相关程序,要人道地杀死,不能延长它的痛苦。这一点,我有几位在实验室工作的朋友都曾描述。PETA的诉求非常极端,甚至呼吁在英语中,删除beat a dead horse (意思是不要纠结于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字面意思是揍死马)、 nine ways to skin a cat(意思是凡事的解决总有多种办法,字面意思是猫剥皮有九种办法)、one stone kills two birds (一石两鸟)这种暗示动物残忍的习惯用语,这也从侧面反映他们在保护动物方面涉猎之广。

 

对于动物的人道,让我记起了一只鸡。有一年回国去走访亲戚。亲戚杀鸡招待。我坐在屋中,忽然听到外面有惨叫声,不知是什么动物。像人,像鸡,又像鸭,一时难以辨别。但是在夜空中,那声音极为凄厉,让人想去营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古怪的叫声,分明是预见了自己的某种不好的下场。那声音中充满挣扎和绝望。后来发现是一只公鸡被逮了明日宰杀。天黑好抓,抓回来拴起来,次日再杀。按照美国程序,应该现抓现杀,一刀下去来个痛快,而不是拴一晚上,让鸡一晚上在痛苦地预备次日被宰杀。

 

次日凌晨,屋外公鸡一起打鸣,那只鸡则发出难以名状的悲鸣。屋外鸡与之呼应,又延长了打鸣的时间。因倒时差而早已醒来的我,听着鸡叫的此起彼伏,想起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关于死囚最后时刻的电影《绿里奇迹》(The Green Mile), 这种联想让我倍受折磨。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决定吃素,一定是因为这一刻引起。

 

可是亲戚善意而好客,是把最美味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岂能不识抬举?我如果拿美国标准来说事,恐怕是乡下驴子学马叫,让人耻笑而已。我更为内疚的是,这鸡是冤死。如果是为了招待我,我最不喜欢吃的就是鸡。刚来美国,做饭不怎么会,经常煮一锅鸡腿,吃好几天,吃怕了。我最喜欢的萝卜青菜豆腐这些美国买起来不易,而国内随处都是的东西。它们反而因为普通寻常,主人很少让其上桌。这些事,说出去我估计人们也难以相信,还以为是我过度客气,或是认为是海外归来多矫情,故意说连鸡都不吃了。那生活好成了什么样子?还有不通人情的一层考虑:宴客总会有其他人,也不止我一个人,其他的客人或许平时不常吃到鸡,不像我在美国,周围最饭店里卖的大都有鸡肉。鸡肉最便宜,比青菜便宜——所以穷人吃炸鸡发胖得不成样子,富人吃色拉保持身材健美。这年头发福的是穷人,有钱人都忙于瘦身。

 

但是我忘记不了那鸡的叫声。说白了还是慈悲没到位。不然,需拿出恒心和定力,索性吃素好了,否则说这些都是书呆子不合时宜的话。但不能否定,人回到老家,哪怕乡音未改,外来的环境终究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改变。人会产生不同的敏感。对待杀鸡、放牛这些寻常的生活,竟多了很多感慨。再呆久一些,感觉估计又会钝化。最终会回到的质问是:人都解决不了的磨难,遑论禽兽?不过想想还是写下来,用一种复杂的方式转达希望:若是可能,还请相信万物有灵且美,能够善待则善待,哪怕最终要灭杀。

 

如果我日后来你家做客,请用蔬菜招待,赦免一只公鸡,更不要宰杀母鸡。这不仅是为了弘扬善待动物的意识,也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安——其实公鸡母鸡和感恩节的火鸡,都是没有原罪的,谈不上赦免,更需要赦免的是我们自己。一个想成为素食主义者而又放不下猪肉炖粉条的人,也只能小打小闹,做到这份上了。

 

首发于《南方周末》2018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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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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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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