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很多朋友知道要糖果装古怪精灵的“万圣节”(Holloween), 其实在其次日,还有一个天主教的All Saints Day, 这真正是“万圣节”,是给炼狱中的人祈祷,并呼召人们过圣洁的生活,这是在11月1日。次日,还有一个“万灵节”(All Souls' Day), 是纪念所有死去的万灵,不管是神圣的不神圣的。几年前,我翻译过荷兰作家诺特博姆的《万灵节》,此书似也无再版,为它的万灵祈祷。非常遗憾,我为它的亡灵祈祷。
《万灵节》或许是对柏林墙倒塌的最好文学解读。这部小说是一思想小说,情节很淡,只不过是一个摄影家,在柏林街头晃荡,拍摄一些晨昏之际的照片;或是和自己的一群知己在酒吧海阔天空聊天。情节的另外一条线,是摄影师爱上了一个女博士,最终跟着他跑到西班牙,被人打劫,差点丢了小命。但在此之前,小说大部分的故事发生在柏林,故而很多思考是围绕着柏林墙倒塌东西德统一展开的。小说就好比《阿Q正传》那样,让人想到有形的辫子易剪,无形的辫子难除。柏林墙也一样。
在柏林墙倒塌之前,柏林墙在东西意识形态之间,划出了一个有形而且恐怖的界限。世界上本来没有战争,只是有了楚河汉界,于是便有了战争,从二战时的热战,到铁幕时代的冷战,到统一后不冷不热的心理战。
二战之前,轰炸机炸柏林,以至于那兰卡斯特轰炸机嗡嗡飞过的时候,孩子们就在唱一首忧伤而的儿歌:“ 今晚月儿圆又圆,飞去柏林炸一圈。”柏林墙修建之后,除了它本身的阻隔外,还有一片名叫“死亡地带”的地方,在铁丝网和柏林墙之间,附近有瞭望塔,还有巡逻路,有哨兵时刻在看着,任何试图穿越的人都会被当场射杀。就好比当年试图从深圳游到香港的那些人的一样。
柏林墙拆除的时候,人们在柏林墙四周载歌载舞,人们在检查站发香蕉,“欢迎东部的弟兄姐妹”,大家充满对未来的幻想。可是历史的幽灵,没有那么容易消散。柏林注定成为一个被历史的万灵环绕的城市,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在历史当中,整个城市便是一历史博物馆,“一个命定要和过去捆绑在一起的活体”。这里“死人阴魂不散,空气中到处都是这些幽灵,你会发现你是在穿越着这些看不见的,也听不见的话语,这只是因为这些话语曾经出现在这个地方:低声说出的谣言,处决命令,各种指令,临终遗言,道别,审问,发给总部的消息。”
当年东德留下的无数秘密档案现在都还在,清算和报复皆有可能。不久前,中国学者舒芜去世,关于他和胡风之间的旧案,至今仍被人回味。有人提出,其实是胡风要告密舒芜未遂,而被舒芜公开信所累,终至出现这个现代冤案的。只不过我们寻常的思维,是君子和小人,告密者和被告密者之争,但是诺特博姆在反思德国统一的时候,说当时的东德,很多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帮凶,“受害者和伤害者的无数行为… 互为因果,纵横交错。”或许这是对当时东德一个最好的总结,或许也可以用来解释胡风和舒芜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一个体系设计的时候只需几个人,其余的人得一直受其害。”这种体系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疯狂”。
这个体制没有了,但是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体制,以不同的名义来辖制而今的人类,或者是我们的子孙后代?这是需要一直警醒的,因为历史还没有终结。被拆后的柏林墙还留下了一道“奇怪的唇裂,穿越伤疤,这些唇裂和伤疤在未来很长时间内都会看得清楚。在这里,分界线并不是水,而是尘埃落定之前的未完成的历史,也称政治。”
说历史没有尘埃落定,是因反省的缺乏。因为大家急着要遗忘,急着用推土机来解决伤痕的问题。 “柏林人自己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不愿意来做这种反思。他们忙着用推土机推走伤疤。”
但不作反省,那么“柏林墙虽然倒塌了,可是东德的精神还活着。”这体现在很多小小的场合,比如在东德吃饭。“这里的潜规则是,你脱下外套,照道理该送入衣帽间,而不是放在隔壁的座位上。另外,不要点当日没有的菜,尽管你也不知道到底什么菜有什么菜没有;还有,对待服务员,你要态度顺从,恭敬。”
年轻一代人对统一的意义不懂也不问,他们不会像《万灵节》的那伙朋友那样谈论历史哲学政治,而只关注人生前途爱情。“整个国家像装在盘子上一样端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如何下手。”他们没有体验过“墙”的存在,一切来得太容易,所以他们只看历史带来的现实结果,而不去管它的来龙去脉。所以更容易有莫名其妙的歧视,嫌弃东德人好吃懒做,嫌弃自己被统一到一群告密者一起了: “这些人中间一半人向国安局出卖另外一半同胞,现在倒好,我们和他们所有这些人困在一起了。” “要是照我的意思,柏林墙还是不要拆的。”“ 不能就这样把两个国家捆到一起来,四十年的历史不能说没就没的,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西德人觉得是为东德一个失败的梦想,“咬牙切齿”埋单。说不定有一天,中国的户籍制度(我所知道的人类最大的柏林墙)消亡了,一定也有人会说:“要是照我的意思,户口还是不要废除的好。”他们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碰巧走运,抓了一手好牌。如果历史重来,一个截然不同的命运或许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东德人也同样不服,觉得自己被人忽悠。“开始我们张开双手,拿出一百马克大钞,欢迎他们,然后我们跑们去找我们的祖屋。把你的工厂卖给我们吧,我们更善于管理。大家相互敌视,猜疑,妒忌,依赖,这些如同粉末,到处都是。”东德和西德,不过是一墙之隔,但很多人的人生就此出现天壤之别,东德人到底有什么错呢?本身没有什么错,他们不过是倒霉,抓了一手烂牌,却无奈要一直打下去。
不过柏林墙最终还是拆了,这是好事,或许历史对东德和西德一样沉重。走错的路,还是早点纠正为好。拆柏林墙只要一天,但是拆掉那心理之墙,或许需要几十年。即便是这样,还是值得的,甚至可以说越早越好,不然把问题留给后人,是要给子孙后代造孽。林肯解放了黑奴,但是百年之后,到了马丁路德金的时代,金博士还在呼喊,那无形的黑白之别依旧分明,但一代代这么努力下来,后来就有了一个黑人总统,这说明进步是可能的,沉重的历史也不会阻挡人类的美好追求。欧洲本来就是一个多元社会和文化碰撞的地方,这种融合是痛苦的,对于一些当事人来说也是费解的,但是其子孙后代会越来越好,不要再这么去陷在历史的迷魂阵里无法解脱。
这本小说宣称:“通过柏林的棱镜可以看到全人类。”我们环顾四周,还有多少有形无形的墙!官民之墙,网络之墙,城乡之墙,区域之墙,户口之墙,教育之墙,只不过我们改善生存的努力,往往是翻墙,比如考学,进城,出国,用代理服务器上网。或许历史给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并不是要我们去翻墙,而是去拆墙。柏林墙倒塌给我们的启示,不是一部分人翻墙成功,一部分人翻墙被射杀,而是它不合历史潮流,最终倒塌了。
《万灵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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