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系老师Dr. Briley来信，说她上的世界文学课，这一周讲的是Lisa See的Snow Flower and Secret Fan. 这是文学课。我想文学成就的事，有老师在讲台上，我不能越俎代庖。这样的话，做个Guest speaker，不会有多少压力。于是，准备了十二个字的讲稿（女书、裹脚、研究、安妮·普鲁），就兴冲冲跑了过去， 前前后后居然讲了一个多小时。中间的一些讨论很有意思：

问：请问你如何评价这本书？

答： 邝丽莎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笔下多为华裔和中国题材。《雪花和秘密的扇子》已经在中国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并被改编成了电影，导演为《喜福会》导演。原计划由《卧虎藏龙》里头的章子怡演主角，后来章子怡因为丑闻或是别的什么原因，退出了，由我所喜爱的另外一个演员（李冰冰）来演。大家可以到Youtube上看看预告片。

此书在所归属类型里，应该说很是成功。一部小说的成就，要看它想达成什么目标，而相对于这个目标，它做得又怎样。如果作者的目标与我不一，则可能失去兴趣。这不说明小说不好。我在网上看了一下中国读者的反映，发觉女读者喜欢，男读者喜欢的不多。有一位男读者表示，邝丽莎就好比一个穿上了中国服装拍照的外国人。换言之，她写这种偏僻题材，有卖弄“异国情调”之嫌， 表现的并非典型中国。不过以中国之大，何为典型倒也难说？文学毕竟不是数据统计式采样，选取的题材未必都得符合所有人趣味。有时候棋走险招也有必要。

关于卖弄异国情调这种“讨巧”的文学创作行为，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赛珍珠，比如福克纳笑她为“中国通夫人” 。当时很多人觉得赛珍珠是靠异国情调取胜。但只要作者功夫到家，则无可厚非。如今日洗尽历史尘埃，回头再看赛珍珠的《大地》，我这么个过去的农民，反觉赛珍珠笔下农民，比很多中国作家笔下的农民更真实。拿 “外国作家”之类标签衡量一个人毫无意义。水平不行，就是农民作家写农民，干部作家写干部又能怎样？

作者对于环境的描述十分准确，很难相信出自外国人笔下。这一点颠覆了一些写作老师的建议。他们说写东西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或者话题。邝丽莎是通过人类学研究的方法，跑去中国调研，写出了这样的作品。安妮·普鲁也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写牛仔写得那么好？怎么会写俄克拉荷马长条地写得那么活灵活现？也是通过研究的方法。这一点希望对大家也有所启迪，研究也可以是写作的一部分。

问：能不能说说裹脚现象的来龙去脉？

答：裹脚的来历说法不一，但是最起码是宋代以前的事。宋代一个著名文学家苏东坡写过这方面的诗。有个说法是唐代的一个皇帝，见到一个妃子，把脚包成新月模样，在金莲饰物上跳舞，皇帝很喜欢，慢慢这个做法就传到了民间。这就好比威廉王子和凯特结婚，凯特穿蓝色裙子，大家觉得好看，于是纷纷效仿。流行的趣味，是从上到下这么流传下来的。

后来的裹脚，就变成了摧残妇女的一个做法。也成为文人的一个变态的爱好，甚至有人写诗赞颂这种做法。

到清王朝结束之后，此陋习才慢慢取消。这个风俗的破除当时还颇费劲，需要政府去监督实施。电影《六福客栈》里有个小妇人，从英国坐火车到中国传教，很难进行下去。她的工作真正有所起色，是后来当了“天足巡视员”之后。这“天足巡视员”这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职位，就是当时的政府禁止裹足，为了实施下去，派人下乡去检查的一个结果。

问：为什么这么恶劣的习惯，能保持这么久？

答：当时的人们认为小脚秀美好看。小脚才是常态，大脚乃是反常。古时女人大脚，是要被人笑话的。今天早晨，我女儿上学，因参加学校一才艺表演， 在家选鞋子。拿着一双新鞋，得意地说她的鞋子都是“teenager”的尺寸，甚至是小尺码的成人鞋子。她之所以得意，是因为自己是“大孩子”了，我说要是过去，你这样就麻烦了。

问：那么现在还有裹脚现象吗？

答：小时候见过，老太太裹个小脚，走路踉踉跄跄。裹脚限制了一个妇女出门做事的机遇，尤其是体力劳动，因为她路都走不好，怎能出去干活呢？今天这个陋习的痕迹，基本上只留在语言里了，比如中文成语叫“裹足不前”，意思就是裹着小脚走路不方便，很难进步。另外我们还有个说法，形容一篇文章又长又臭，我们说它像老太太的裹脚布。

问：为什么就没有人指出来这个美的标准不对呢？

答： 很多人都认同的事情，就成了常规，冲破这种常规需要见识、勇气和实力。对于美的标准，大家看法向来不一 。比如在中国，小孩吹着蒲公英的照片，大家都觉得很美，尽显童年之美丽可爱。在俄克拉荷马，蒲公英就成了毒草，人们对其不除不快，那么究竟是谁对呢？

当然，不管什么标准，摧残人体以求美丽的做法，大抵都是不对的。在很多国家，有的女人为了美丽，在脖子上套脖环， 给鼻子穿孔，在脸上穿刺，等等，我觉得统统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一个人不能为自己天然的状态心平气和呢？我长这样子，我就心平气和，从来就觉得好，没什么不对。你要是不喜欢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问：具体到中国，如果说裹脚没了，有没有别的方式摧残妇女身体的呢？

答：有啊，比如丰胸。和西方妇女相比，中国妇女身材相对娇小，胸前平易近人。那么女性就面临压力。男人老在讲这个什么罩杯那个什么罩杯，后来男人不讲了，她们自己还是讲，说自己的胸部是“真材实料”，这间接地把自己的价值和胸部大小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一种自取其辱。

说这番话的时候，很是不好意思，就怕和方鸿渐讲鸦片和梅毒时一样，使得底下刷刷记笔记的女孩的耳朵，当场失去贞洁。可是我一看，所有人鸦雀无声，眼睛齐刷刷盯着我的眼睛，意犹未尽，催我继续再讲。我清清嗓子，接着又说：

有些妇女，为了把自己胸弄得大一些，就跑去做手术，这一样是摧残身体，和当年的裹脚有什么两样？

老师说哪里都一样，美国美容手术之多列全球之冠，不过很多是脸上拉皮，头发上植发之类。

答：是啊，说到底，社会是以男性好恶，决定美丑标准。怎么女性不反过来说：唉，你肩膀这么窄，让人看着没有安全感，怎么不去做个“丰肩”手术去。可是过去那时候男人地位略高，我们觉得什么美，什么就是美。如今不同，女性占的半边天都不止了。

在不同的时代， 美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比如古代曾经有个皇帝，喜欢细腰的妃子，结果导致天下的女孩，都快饿毙。后来又到了一个朝代，唐代，皇帝喜欢胖胖的妃子杨贵妃。杨贵妃有点像埃及艳后， 导致了一场战争。假如她不那么丰腴，中国历史可能会有所改变。总之，这个杨贵妃受宠后，君王开始不理政事，早晨不去上朝，于是激起内乱，后来妃子被吊死。那么在她那个年代，女性丰乳肥臀就是一种美，这一点大家可以从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上看到一些。

美的标准变来变去，对于女性就是折腾。最近看过一则笑话，说在中国女性看男性，几十年内，标准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五十年代军人吃香，六七十年代工人吃香，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吃香，九十年代商人吃香，而今公务员吃香，女人情感多变，男人则是用心专一，只爱大胸（沈宏非语） 。总的来说，还是男性容易。男性为了满足女性需要，只需换工作。女性为了男性的需要，裹脚的裹脚，丰胸的丰胸，拉皮的拉皮，这就是伤筋动骨了。就连胆小如鼠的女子，都能用热乎乎的蜡，浇到自己腿上，除毛，简直是爱美不要命。

问：小说里写道交换生辰八字，请问怎么回事？今天还有吗？比如你们都知道自己的属相吗？

答：确实有，生辰八字似乎暗合人的命运，所以男婚女嫁，双方要通过媒婆或者算命先生，交换生辰八字。据说某种属相，或某时辰出生的人，会有“克夫”之命，反之亦然。

问：现在还是这样吗？

答：现在更复杂了，一方面，属相合不合也还有人讲，另外一方面，西方的星座也打进来了。还有人专门去写每周各星座运势的专栏，追捧读者众多。两个体系，就好比你家微波炉上有钟，墙上也有钟，各有各的时间，混乱得很。

问：书里写到聘礼这些，请问实有其事吗？

答：过去男方给聘礼，但是女方出嫁妆。

一个原本来自非洲的学生问，请问聘礼的标准是什么？他说在他的国家，一个男性下聘，可能是一百只羊。那么中国目前的聘礼是什么？

答：可能比五十头牛一百只羊还要复杂，比如在市区买房。现在女性霸道得很，男性意见很大。女性地位如今是提高很多了，毛主席让她们顶半边天了，可能她们早已忘记了裹脚的历史。过去，男性就和如今伊斯兰国家一样，可以娶三妻四妾。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问：那么女性过去有嫁多个丈夫的事吗？

答：中国是多民族国家，有些少数民族地区可能有这种情况，比如有的民族女性是一家之主，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家里族长是老祖母，有点像墨西哥一些家庭的情形。但大部分情况下，是男尊女卑，中国王朝结束前，有个保守派辜鸿铭到西方，曾有人提出类似的问题，他的回答是：你见过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的情形么？

后来大家话题转到了我自己身上，问起我自己来，此处不再赘述。

对话完毕，老师说我是一富矿，以后好好发掘。也不知说的是煤矿还是铀矿。 之后，又发来邮件， 连声叫好，要请我吃饭，继续去聊。还好，我想我比方鸿渐运气，没被礼貌地赶下台，反混了顿饭，是故记之。

忘了交代，此书我并未看过。只是临时去Amazon下载了个试读的章节翻看了下，又去Google和豆瓣搜索了一回。中国文化元素的话题，我要说的东西太多。可惜时间太短，吹不动，许多牛 。

常听人说有一种人能够谈论自己从来没看过的书，我终于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