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三十多年是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周遭世界眼睁睁地变得面目全非；远方，我们能辨认出全球化那玫瑰色海市蜃楼，上面写满资源优化、各国共赢的字眼。突然间，地平线上走过来一个发型奇特的政客，世界顿时风云突变。这样的大变局有偶然因素，如川普的参选。也有必然的因素，如全球化导致美国普通人和精英阶层社会差距拉大。在这种变局中，我们发现，原来美国可以制裁一个中国公司，不卖芯片让其断炊。中国也可以制裁美国农民：在两国贸易战的唇枪舌剑中，载满坚果的美国货船，漂泊于大海之上，不知何去何从。受新闻媒体的影响，我们看到的是贸易战是国与国的较量。不为人所知的，是整体社会的“暗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全球化白热化发展之中，一个国家内部在迅速排列组合，一批人被淘汰了，一批人发了家。

 

美国作家乔治·派克（George Packer）的作品《变局：新美国的内在历史》（The Unwinding: AnInner History of the New America）描述了1978-2012年之间美国的社会变迁。这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内，美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小布什的新保守主义之后，奥巴马上台，人们对于社会的憧憬是变化、进步、发展，貌似保守时代终结了。2016年惨烈的总统竞选，是美国左右派的激烈对抗。浑身毛病的川普上了台，得到了腹地美国人的热情拥护，让思想界反思美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所奏的进步之歌，在那些最为“美国”的人群中，不再有很多人起立鼓掌？《乡下人的悲歌》一书，就是这样的反思之作，逼迫知识分子去关注平日被他们忽略的“红脖子美国。”

 

1978年-2012年间，美国面临的变化包括：冷战结束，恐怖主义抬头。白人生育率下降，美国和欧洲移民问题加剧。经济上，日本和中国相继崛起，经济全球化，制造业衰退，次贷危机引发金融风暴。这些变化头绪众多，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问题相互交叉，如果去写的话，从何下手？

 

《纽约客》资深作家派克巧妙地将大人物和小人物交错着写，兼顾造就时代的人和被时代造就（或毁灭）的人。他笔下人物包括前议长纽特·金里奇、第一位黑人国务卿科林·鲍威尔、议员伊丽莎白·沃伦；商界的有企业家山姆·沃尔顿、硅谷企业家、Paypal的创办人彼得·思尔（Peter Thiel）；文艺界的有主持人奥普拉、作家雷蒙德·卡佛、嘻哈歌手Jay-Z。这些人的故事，属美国发展的“宏大叙事”。沃尔玛创办人山姆·沃尔顿坚持勤劳刻苦、清心寡欲的清教传统步步为营地发家，同时又站对了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风口。能采购全球最物美价廉的产品，他创办的沃尔玛、山姆会员店才可能保持“每天最低价”。彼得·思尔所代表的硅谷，直接出手，以各种互联网工具，包括网络支付，改变了美国经济和社会形态。这些人物，代表了各行各业，粗线条地再现了三十多年来美国社会的发展变化。这些名人要人，当初多为普通家庭出身，可以说是时代的弄潮儿。不是很多人喜欢看成功人物的传记，试图获得激励吗？看这一本书，能短平快地看到好多人的传记。

 

书中也有“小人物”的史记：如从工人变为义工的非裔女性泰米·托马斯（Tammy Thomas）、国会政治说客杰夫·柯纳夫顿（Jeff Connaughton）。他们的故事，也是书写大人物的另外一种视角。比如柯纳夫顿是前副总统拜登的幕僚。两人的关系和交往，让两个人物相互映照，各自鲜明。看了柯纳夫顿的故事，对曾任副总统的拜登有了深刻印象。作者下笔成趣，也让我们看到了幕僚和说客们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书中最有趣的描写，当属生产生物柴油的企业主迪恩·普莱斯（Dean Price) 。他是烟草种植农的儿子，在他生活的时代，烟草种植没落了。他在寻找替代生计，他鼓励周围农民种植油菜，用油菜榨油，作为卡车柴油的替代，技术上他实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民主党在寻找替代能源。而在时代大背景下，减少油气污染、减少原油开采、寻找可再生能源貌似是大势所趋。奥巴马的清洁能源政策，更是让普莱斯感觉赶上了好时代。普莱斯见过奥巴马，握过奥巴马的手。那手是温润的，没有一点老茧—— 奥巴马一生没干过什么体力活，纯属精英阶层，却要代表美国的“贫下中农”，这注定了要让一些底层美国人感觉被出卖、被抛弃。一代人不到的时间，底层美国人抛弃了民主党。美国精英阶层，强调的是“聪明”（smart), smart 这个smart 那个，设计的产品、概念，普通老百姓琢磨不了，但是受害却是可能的。金融衍生产品就是一群聪明人炮制的泡沫之一，最后倒霉的还是房子被收走的老百姓。而次贷危机中的大机构大玩家，奥巴马却说“大到输不起，”反出重手支持。

 

亲力亲为发展清洁能源，为国分忧的普莱斯，还曾被邀请到华盛顿，作为民间发展清洁能源的代表人物。但是后来美国油价下跌，他的食物替代油就没有了赢利空间，活生生被逼死。后来的普莱斯开始和学区合作，收购餐馆的“地沟油”，将其练成生物柴油，勉强恢复一线生机。但是来来回回折腾，蹉跎了岁月，事业也难有长足发展。这位“油坚强”的故事，基本上是上半场是美国美梦，下半场是美国噩梦。

 

此书是一种有趣的平行叙述。按照年代，作者对上述人物同时描述，写他们在不同时代的浮沉。这种写法相当于给读者奉上了时代的拼盘。除了写人物故事外，小章节前还有当年流行语拼贴的“马赛克”文章，包括从新闻标题、政治演讲、广告、歌词、电影台词中剪接的只言片语，借此多快好省地营造出每一个时代的气息。

 

作者文笔出色，读来不忍释卷。此书是2013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目前版权也被国内出版社买下，即将在未来不久译成中文，值得国内学者的关注。可以通过此书了解美国社会，和不同阶层在这时代各自所处的位置。时下中美关系、中美贸易多处十字路口，选择的影响对子孙后代都有影响。建议国内学术界在开药方之前，找一些这样的书来看看，首先得搞清楚美国方面的问题在哪里？症结在哪里？诉求在哪里？

 

从非虚构写作的角度来看，此书的写法比较独特。我过去翻译过《转吧，这伟大的世界》小说，作者是通过法国人在世贸走钢丝这根线，串起来当时的各种人物。《变局》是非虚构作品中的这种多视角、多声部叙事的尝试，也值得国内写作教学的老师关注。这种叙事，有不少出彩的地方，尤其是通过幕僚写拜登，通过普莱斯的生物柴油写奥巴马能源政策。不过也有些地方，比如写人物中间插入走向衰落的工业城市坦帕（Tampa），和生活在那里的形形色色的人，写地域为什么只写一个？是否过于混搭和偷懒？这也值得读者警惕。

 

首发于《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