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年结束,不少老师面临退休。地处西南小城,我们这里交通不便,这里老师荣退,学生来得不多,但欢送会总是主题鲜明,策划中别具匠心,而且办得总热热闹闹,哪怕大家在这个时节已经欢送疲劳。教务长、系主任、关键同事的发言不会少,多为充满溢美之词的追忆。很多当事人事后称感觉像提前过了一回葬礼,听到了人们在自己葬礼上的发言了。
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到了退休年龄,到底会做什么?
农学系E教授的欢送会上,来宾每人可以填张表,表上写我们建议的“梦想清单”(Bucket List Items),我写的是,“去中国旅游。”我估计他自己也有一个清单,是觉得不够长,想退休后生活充实一些,从同事这里得到新的创意。
新闻系B教授的欢送会上,新任系主任送给了她一只旅行箱。三四日之后,我在脸书上看到她贴广告,说要办车库销售,有人留言问她卖什么。她回答说:所有东西都卖,一件不留。真个是壮怀激烈,世界那么精彩,她要去看看,不复返。
几天后,教育系的前负责人之一路过我的办公室。寒暄之后,我问他暑假打算。他说他要退休了。
“那你准备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干什么呢?”
“我想去法学院,读法学。”
我知道美国老年人不服老,但这弯转得大了点,退休后去读法学院。这位老师平时喜欢跟我开玩笑,我以为这也是他的玩笑之一,是挖苦自己退了休。
我稍微笑了笑,笑到一半僵住了:我看到他没有跟着我笑。看来他是认真的。
他接着说,他一直想当律师。他教过关于教育法律的课程。他对于公立学校系统的经费问题一直有意见,过去接触的律师对教育没有他这样的深切了解,他希望亲自动手疗治这个系统,哪怕起步已经很晚。他有两个女儿,均以成家立业。空巢的他遇上退休,没有了羁绊,于是产生了万夫不当之勇,要去读法学院了。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年龄似乎不是什么问题。
后来又遇到心理学系M教授。我问他近况如何,他说明年一月份就退休了。我问他退休后干什么?他说不久你去沃尔玛,看到门口迎宾的人,说不定能看到他。沃尔玛经常雇佣一些技能不高的老年人,在门口迎接顾客。
他这应该是真跟我开玩笑了。我追问他为什么不写写书?这位教授给我们做过多次讲座,他的出口成章和深刻思想,总让我无法忘却。我有几次给他录音,好让没来的人听到。后来整理录音时我发现,他的录音一字不改,就是一篇极佳的文章。作为一个写手,我想这样的人发挥余热,应该写点什么。他擅长讲述学习原理。我说您每天录一段学习心理学的话题,往某个知识付费的平台里一丢,一两年里接您出来,您就是百万千万富翁了。他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我,笑了笑:“你应该还不是骗子吧?”(“Are you still legit?”)这个段子有来历:我刚来学校,他看到我的名字不大像美国人,也不大像中国人,怀疑我是骗子(spammer)。他问同事到底我们学校里有无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对方说:有的,有的。他不是骗子(He is legit)。
我说我仍然legit, 我说的只是付费平台确实存在,也是legit的。
他说他没有兴趣。他真正的打算,是去读个外语教学(TESOL)的证书,然后去危地马拉教英语,这就是他人生第二春的打算。我说您敢学,人家未必好教。您在这里德高望重,教育心理学你就是大拿。要教英语直接去教好了。他说晚年变法,来日无多,想做就做专业一点,对于他要教的学生,产生一点好的影响。
这些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不少关于中年人如何如何的文章。这是新一波的焦虑,也是潜伏在我们体内危机感的爆发。说白了每个人都在害怕的一个问题,是到底自己来人世这一遭有无白来?我的存在是否重要过?如若退休后也能重新开始,如果我们关注的是自己对他人有无造就,而不拘泥于自己的小小利益,中年还有什么好焦虑的呢?我们的价值,完全是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得和奉献之间,是顺差还是逆差。
医学越来越发达,我们好端端地可以活很久,等我们老迈之后,最可怕的是无所事事。我认识一对华裔老夫妇,都八十多岁了,标准的“成功人士。”早年事业成功,业余买房卖房,赚了很多钱,现在逢人就说自己当年何等厉害。可能是因老这么吹嘘,被人反感,他们朋友也不多。他们现在又在打听哪里的房子升值空间比较大。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这个岁数,多买一套房,多收三五斗,意义何在?这样的人提到一生的发展与进步,就想到在哪里买个房:雄安?海南?延边?当初的手段,老时竟成了目的。美国人折腾的空间比我们大。这方面的借鉴,过去大家关注的多为青少年,中年老年也一样。退休后他们的生活依旧比我们多元,这值得大家反思。
这些同事的人生重启也不知道能否成功,我祝福他们。我们自己也不要未老先颓,因境界狭小,提前把自己打败。
首发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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