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大连的海港,横七竖八停泊着各国来的集装箱船。有艘船里装载的是大豆,把船身压得很低。
戴旧牛仔帽的连夜快速开船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大豆1.5亿,关税25%,”报关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牛仔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说有多少收多少的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东南亚的大豆象潮水一般涌来,还有巴西的,世界杯都不看了,全都整大豆去了。过几天还要你们的关税还要涨呢!”
刚才在海上紧赶慢赶,犹如斗牛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今年天照应,雨水调匀,小虫子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先生,能不能降低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也就差一两个小时。”
“降低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关税是国家开的,你们要知道,枪口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咱饭碗丢掉,你知道考公务员多难么?”
“这个税实在太高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吧。”
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税高,不要粜好了。是你们自己来的,并没有请你们来。第一枪不是我们放的。只管多啰嗦做什么! 我们有的是洋钱,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那孟加拉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我们一文钱关税都不收。”
三四顶牛仔帽从石级下升上来,旧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刚刚还访问,还友好呢!”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大豆可总得粜出;而且命里注定,只有卖这里,拉回去吧,亏得更狠。
在豆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
“先生,给现洋钱,美元,不行么?”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好像人民币又贬了,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红脖子!”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只有支票。”
“那末,换花旗银行的吧。”从花纹上辨认,知道手里的支票不是花旗银行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招商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去世贸那里吃官司?”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牛仔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沃尔玛的肥皂卖完了,须得买一船回去,以免空仓。跑去一看,也不便宜。得,这一届中国的年轻人,多半是独生子女,哪个家长舍得让他们进工厂的。人工也涨了。算了,还是去越南进货吧。
他们咕噜着离开税关,跑到麦当劳,各人要了一个Big Mac.面包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个馆子里吃饭。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25%,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南边飓风,北边冰雹,中部龙卷风,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
“又得把豆子粜出去了。为什么要粜出去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
“这样也不好啊,我们没人吃豆腐啊。”
“卖给墨西哥啊,Tex Mex里面不是很多豆制品吗?”
“那都是黑豆、红豆、平头豆、鸡豌豆,不是这黄豆。再说墨西哥也报复,肯塔基的波旁威士忌滞销了。”
“那就卖给中餐馆呗,他们不是卖豆腐么?”
“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大豆、猪肉、波旁都想法卖给他们。”
旁边一个中国小伙子扭头说:“好注意,黄豆猪蹄,下酒菜!老美我都替他们急。”
红脸汉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谁出来当头脑?中餐馆找谁去?我上次去,没有人跟我说英文的。听说都是某个省的人把持,有自己渠道,我们打不进去的。”
“我看,转卖给东南亚也不坏。他们是零关税,我们转个口,就是几千万呢!”
一个红脸汉子说:“呸,明年我们不种了。明年我们种大麻,医用,合法化了,州长刚签字,墨迹还没干呢。我他妈给你汗流浃背种大豆。”
“就是,还飘扬过海,吃你这瘪。”
“就是,这来来回回折腾,明年哪里还有人种!明年,咱们老爷子主意一改,贸易战不打了,各地大豆短缺,价格还不是我们控制!”
“人家就是拿咱当票仓,打的就是这个软肋呢。你以为他们突然不吃麻婆豆腐,不喝豆浆了?不,全是政治!”
“切!一个七十多老头,你以为他还想干几届?顾忌这个那个的,你以为他会这么干?再说我们农民有几个?一人一票能有多大影响?”
“俺们过去支持他,以后也支持他。豆子么,明年不种就是了。”
“哥几个等着,俺们这损失,明年交税,全补贴回来了。说不定比卖豆的钱还多。”
“这年头,卖豆子的不如卖泡沫的,你说打谁不好,我们清清白白的,打我们!这就不仗义了!说出去也不好听。”
“就是,隔壁Smith, 儿子在咨询公司做事,拿个甲公司的PowerPoint, 到中国去卖,人家不照样几百万几千万地付款。”
大家一起摇头。
“你也可以对名袋名表奢侈品加征啊,反正有钱人也不在乎你这个。拉斯维加斯卖名笔的店里,70%都是卖给中国人的。要加税你加这个多好。征了价格涨起来,从有钱人口袋里多掏点出来,老百姓还拍手叫好。你说这大豆,不是让豆腐涨价吗?”
“听说中国有句话,‘吃豆腐’,意思是占便宜,因为豆腐价格低嘛。”
“豆油也要涨了。你看中国人的饭菜里多少豆制品!就跟我们的玉米似的。”
“你们听说过普拉斯(Dean Price)没有?”
“啥?”
“哥们在宾夕法尼亚,叫人种油菜,用油菜榨油,作为生物油给卡车当柴油用。”
“听说过,奥巴马那会儿的,清洁能源啥玩意。”
“我们家里不还有吗?回头找他说说,把大豆全做成生物汽油。人家不要,我们喂汽车去。”
“这不大好,生物油比较伤害发动机的。我家的割草机刚坏,就是用生物油用的。”
“冬天不用的时候,把油耗干,然后买纯石油的汽油养着,能多活三五年呢。汽车么,人家不正好也对汽车加税?车子都用不坏,往哪儿卖去?”
边上小伙子把桌子一拍:“你看你看,这不就是拉动内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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