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n, A. (2017).Where the past begins: a writer’s memoir. New York: Ecco.
《过去开始的地方:谭恩美回忆录》
谭恩美是美国一线作家。我们多以华裔作家来称呼她,她自我认同为美国作家。美国移民云集,作家来源五花八门,没人管你是华裔俄裔印裔。移民了就移民了,别拿自己见外,下面走路才顺利。至于本来就以英语写作的人,如爱尔兰作家,到这里更是如鱼得水。可是在作家自己的精神后院里,来自母国的影响就像篱笆墙的影子那么长。出身是没法改变的,能够改变的只有应对的态度。有的人为了融入移民国,对过去背景只字不提。非虚构作家中《坚毅》(Grit)的作者安琪拉·达克沃斯的著作里,中国背景无影无踪。谭恩美则在过去的背景里无穷无尽地淘宝。她在挖掘时,那些宝贝像比特币那样逐渐升值 (备注:抱歉,此文发表后,比特币一路狂跌。小心你的投资别成为我的比喻)。
在选材上,有的作家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写身边人。谭恩美写来写去,总是离不开自己的家族。在新近出版的传记作品《过去开始的地方》(Where the past begins)里,她让过去作品里影影绰绰的家族人物,一一显现出来,如同底片的冲印成像。她写了40年代移民到美国的母亲,她的浸信会牧师父亲,一度被誉为天才的哥哥。
自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理论以来,世人对俄狄浦斯那种男子恋母情结关注良多。男子走出父亲的阴影而实现成长,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母题。谭恩美对于父亲的着墨是徐缓的,温情的。她的父亲被描述成博学、慈爱而善良的人,对于世间任何事态,都有相应的经文说明;对于任何尴尬和艰难,都能用段子化解。这样写父亲,是女作家的“小棉袄”情结么?可为什么同样的女作家赛珍珠,却与父亲关系紧张?赛兆祥牧师一心向着天国,淡泊世间名利:他整夜陪伴一个鸦片烟鬼来回散步,帮其克服烟瘾;可是他没时间看女儿获得了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大作。
女儿如何摆脱母亲的影响而自立自强,相比起来在文学作品里被强调得少一些。谭恩美与母亲的关系就很困难。此回忆录被畅销的作家同行、雪城大学创意写作系教回忆录写作的教授玛丽·卡尔(Mary Karr)誉为“我十年来看过的最好的回忆录”。这可能是两位女作家的惺惺相惜。和卡尔一样,谭恩美在其作品里一直寻求摆脱母亲的影响,这样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创作,包括进入美国经典的《喜福会》。父亲和哥哥相继得了脑瘤去世后,谭恩美的母亲陷入了忧郁和疯狂状态。女儿的婚恋,也被她横加干涉。最严重的一次,母亲拿刀子架在她脖子上要杀掉她。对峙良久,还是谭恩美被求生欲望战胜,自己服了软。
谭恩美这样的母亲不能算“正常”的母亲,可是这茫茫人海,谁的家庭正常呢?正常或许只是无趣的别名,是平庸的安慰。家家壁橱里都藏着个骷髅,只是有人愿意面对,有人尽量逃避。愿意面对的人,对于人世的幻觉会早死早超生,成长得更快。人一旦战胜了家族的影响力人物,人生会比过去更强悍。若选择了逃避而不愿意面对,将自我处境视作人生常态,将自我现状抬高为人类理想,则会一生扭曲。走不出家庭阴影的人,会用阴影丈量日后遇到的人、遭遇的事,继而作茧自缚,气象狭小。
总体上说,中国作家,包括莫言在内,对于父辈母辈的文学转化,多半是变着法子讴歌母爱父爱。被孝道改变了集体文化基因的中华文化圈里,写子女叛逆父母,走出自己的人生路,更是文化禁忌。父辈的短处,写到朱自清背影中那种父亲身躯的肥大,就已经了不得,无法再往下深究了。我们的文化土壤,一时还产生不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作品。谁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直面淋漓的鲜血,直视上一辈的不堪和人性善恶?上一辈也是人,有七情六欲和各种毛病。“家丑不可外扬”,导致种种不能说,不可提,最终恶习代代相传,优胜劣汰,日渐顽强。人们在对上一辈的模仿中自我合理化,荣耀自己的家庭,粉饰恶习和问题,甚至将其一并吞下,而非抗拒惯性,在逆转中走出新天新地。谭恩美在这部作品中对于家族关系有着残忍的诚实,包括她自己曾经的放浪形骸。这种诚实我们看起来会很不舒服,这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书写方式。哪里有这样写自己和亲妈的?忘本了都!
谭恩美名声在外,但是墙外开花墙内不香。有人觉得她在丑化国人,固化种族成见。她写的家族,对小脚、军官、姨太太津津乐道,貌似一部拙劣的电视剧。这中间不乏以异国情调引诱外国人的成分,但这些也都是她的历史她的真实她的苦难她的反思,我们对于这样的描述,也只能肃然起敬。
作为女性,谭恩美对于人际关系观察敏锐,描述细腻。作为在美国长大的ABC,她对于中文似懂非懂。作为“第三文化”的成员,跨文化生活,她对中国语言、文化、人物有很多独到的观察,读来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场景,陌生的是她讲述的方式。她把我们耳熟能详的人和事,用西洋镜过滤了给我们看。华裔作家在美国,她这样的早期移民后裔找到了独特的声音和姿态,反思旧时代的遗老遗少。还有一种是伤痕文学派,在挖“文革”这个富矿。我更期望看到华裔作家写改革开放中的中国,我好奇:他们的声音和姿态会是怎样?不偏不倚的书写,敌不过先入为主的各样期待。改革开放后中国最难写:历史仍在我们面前铺开,现实无法盖棺定论。
谭恩美在这部作品里,展现出高超的写作水平。她的文字优美而精准。她笔下的音乐,如拉赫马尼诺夫的R3神曲,是我看到的对音乐最好的阐释。如果说《傅雷家书》里父子间对音乐的讨论,侧重于傅聪的成长的话,学习音乐多年的谭恩美,则好比会写作的傅聪。她能言音乐美在什么地方,而不只是叙述如何在技巧层面精益求精。我看这本书的过程中,让同样学习音乐的孩子们去看她的描述。我希望他们不只是关注在乐队担任首席还是二席,而是去“看见”音乐给人的馈赠,和欣赏的语言,究竟是什么样子。
作家的回忆录,最为跌宕起伏的是内心苦旅。此类叙述容易陷入乏味。谭恩美是用家庭相册、个人日记、剪报,甚至父亲讲道的讲稿等各种旧时珍藏,把回忆淘了出来,写得旁逸横出,号称意识流,但也显得零碎而杂乱。要是我们这么写,一会儿放篇日记,一会儿夹封来信,肯定行不通,一定会被编辑咔嚓杀掉。谭恩美是功成名就的作家,和编辑你来我往,关系好,怎么写都没有问题。就算她给后世写回忆录的人开出了新路数吧。在她之后,你就可以搜出家族的百宝箱,找出老照片、粮票、日记,去回忆自己的来路,写出你那些丑陋以便抛弃,写出精神遗产以便传扬。这对于自己是反省,于后人也是启迪。
(本文首发于2018年2月8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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