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份回国的时候，复旦大学陶友兰教授约了一个饭局，客人来自中山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多为翻译和比较文学界大仙级人物。十九大正在召开，到处都在讲一带一路，免不了大家就说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话题。各位教授在国内，桃李满天下，正是中国文化外译的中坚人物。我做了多年英译汉，做的是文化进口生意。在中国文化出口，或者说“走出去”上，贡献渺小。

可是最近，我也让中国文化走出去了。准确地说，是中国饮食文化。更准确地说，是老干妈。老干妈是海外华人中最出名的女人，美誉度远胜过刘晓庆、张曼玉、范冰冰。卧室没挂范冰冰章子怡挂历没关系，厨房里没老干妈，这家人大概就不是什么炎黄子孙。不过这佐料，在外国人当中吃的还比较少。

感恩节后，单位例行聚餐，我带了烙饼和老干妈。我示范大家在烙饼上涂老干妈裹起来吃。开始大家不做声，我想估计又砸了。过去聚餐，我曾带过青菜豆腐，乏人问津。我也带过茶叶蛋。有一女同事一辈子在德克萨斯没出门，我让她吃茶叶蛋，她落荒而逃。我眼睁睁看她穿过了图书馆。过了一会儿，她把图书馆秘书找了过来，给自己壮胆，两人一起吃。此后，我在译林出了本书，我就给取名《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看到大家吃烙饼卷老干妈不做声，我便犯起嘀咕。这时候，负责教师发展的英文系教授劳拉站了起来，说：你这烙饼和酱真好吃。然后又回头去卷了一张。她这么一说，办公室主任苔米也跑去挖了一勺放盘子里，涂在面包上吃，说太棒了。我说不对不对，卷在饼里。她说不能，她吃素，纯素（vegan)，动物制品都不沾，而我饼里有鸡蛋。

次日苔米问我在哪儿买的？近些年网商发达，我让她去亚马逊买，并发送了网址。她一下子买了三瓶套装。

又过一天，我们老板说她也去亚马逊买了三瓶。聚餐的时候老板生病没来，她是怎么知道的？看来是苔米告诉她的。

劳拉也买了三瓶。

一种陌生的佐料，一下子在我们小圈子里走红了。荣誉归于老干妈。

但也不能说好酱不怕巷子深。好的译名真重要。中国有一款汽车，名传祺，英文是Trumpchi, 和川普的名字撞车，引起美国不少消费者反感。川普支持者认为这是投机取巧。川普反对者则对这个名字发自内心地过敏，肯定不买。传祺冤得很：人家本来是2010年上市，2013年进入北美，不关总统大人什么事。

那么老干妈译名呢？在网上也有人问过老干妈豆瓣酱的翻译，有一读者说：是Tao Huabi. 说法倒机灵，只是对外国人无意义。既然想走出去，玩自嗨是不行的。亚马逊上一般把老干妈酱译为chili sauce，或是black bean chili sauce。我就是这么说的，但补充说：因陶华碧表情严肃，有人以为她是作生气状，此酱也称angry women sauce，或者虎妈酱。

另外一个原因，是你说这酱好吃没有用，人家不知道往哪里涂。碰巧那天我带的是烙饼，烙饼里卷点辣酱，互相给力。我出国以前本不会烙饼，完全是自学成才。

第三，中国人喜欢的东西，外国人尝试一下，有的一时间觉得好，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咱不辞劳苦，上网找了产品的链接直接发给他们。亚马逊上老干妈很多，有的不一定适合外国人口味，比如里面带小干鱼的那种。美国人钓鱼，尺寸小的都得放回去，何况这种小鱼？我是找了我自己带的豆瓣酱的那一款。不发这么个链接， 时间一过，她们记不得名字，也搜索不到，还是白搭。

说了这些，心想老干妈又不给咱发工资。作为文学翻译，花这么多心思，以后多多考虑文化输出更有价值。但话说回来，老干妈拌什么菜里，那菜就立地变成安慰食品。谁说这不是文化？一些经典翻出去，反被束之高阁。而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辣酱名品。老少咸宜，精英草根通吃。墨西哥有墨西哥老干妈Cholula，德克萨斯有德州皮特。应该搞一个辣酱博览会才好。

由于民族和本土，很多酱只有在某个族裔高度集中的地方才好买。我们处在德克萨斯西部，没有高铁。飞机场是区域性机场，只有美国航空一个航班，只飞达拉斯一个地方，像传说中的爱情那样忠贞不渝。很多中国食品，只有进城去达拉斯才能买到。这样一来，平时很多东西是找不到的。饭醉分子们以反人类的手段，在朋友圈晒美食晒饭局，我连涪陵榨菜都买不到。

我寻寻觅觅了好多地方。靠近空军基地有家“亚洲超市”，规模不过是中国乡下的路口小店。店主是位泰国老太太。老人家模样像陶华碧。如果她不说自己是泰国人，我还以为她一定叫陶华红。这位泰国老干妈每周去休斯顿进货，路途远，捎回来货多，来的人自然也就多，尤其是泰国人社区中。

小城还有家菲律宾店。店主是个小伙子，不知什么地方人，颇为实诚，人也友善。小哥友好归友好，可好像没去过亚洲。不管三七二十一，是按自己的大胆想象进货。他去达拉斯而非休斯顿进货。进的货不好卖，摆在货架上一不小心就过期。我经常去采购，顺便指导工作，告诉他应该进什么货。大部分时候，哥们我行我素。我说我的，他进他的。一个中国菜，双方各自表述。

文章原载于《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