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琴童很多,但不少家庭培养孩子学琴并非培养“神童”,战略上是为了对抗应试教育,旨在陶冶情操,提高素质,可战术上又往往用应试教育的方法,比如重复练习,考级等。再者,琴童缺乏和音乐行家、学生频繁接触、交流和竞争的机会。家庭缺乏自信和野心,也是后劲不足的原因。
有幸读到《音乐神童加工厂》,爱不释手。此书翻译得不错。译者有一些好习惯值得借鉴。比如书中人名很多,译者不忘在初次出现时用括号标出原文,这样便于读者随时查找。看完中文版后,我还从图书馆借来了它的英文版,推荐给我女儿去看。本书英文版和中文版同步出版,但篇幅缩减了不少。中文版反而是全本。此书英文版名字为Producing Excellence: The Making of Virtuosos. “Virtuoso”是指在音乐或其他领域出类拔萃的大师级人物,不等同于中文中的“神童”。“神童”二字会让我们想起年少时写出《滕王阁序》的王勃之类人物。这些人年少成名,才华横溢,最终兴许昙花一现,不能超越技能的音速,成为大师(virtuoso),这中间不乏培养方法上的谬误。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年少成名,家人如获至宝,带着他四处敛财。方仲永在技能上只出不进,最终“泯然众人矣”。
艺术常常是不成功则成仁的豪赌。从神童到大师的道路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小提琴独奏是竞争激烈的名利场。即便技艺精湛,最终才华能否套现,化作功名甚至生计,也难以逆料。刚来美国时,我们住在一位钢琴家家中,常听到音乐界竞争的趣事。比如某小城市乐队招聘一位小提琴演奏者,竟有900人应聘。没被选中的899人中,不知有多少沦为“饥饿的艺术家”。这还是竞争一个交响乐团的职位,而非书中说的独奏家。
首先得有名师
此书侧重介绍参加大师班的琴童。在通往大师的路上,这些琴童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首先,他们必须有名师。名师有学派和师承。小提琴演奏家中有俄罗斯学派、东欧学派、西欧学派。此间还有进一步细分,西欧有法国学派和德国学派。俄罗斯学派中,有不少是犹太小提琴家。1905年大清洗后,俄国犹太人大量迁徙至巴勒斯坦,当时“几乎每个家庭的孩子都背着一个小提琴。”基于地域、学派、师承的老师,对琴童发展有时是催化剂,有时是绊脚石。好老师对培养学生不惜工本,不但传授技法,发扬传统,还会在国际比赛中发挥影响。他们开始教孩子练技法,末了带孩子进入音乐殿堂,让其领悟音乐之美、演绎之法。师生之间后来还教学相长,在乐坛彼此借力。
用心的老师对孩子的整体发展悉心关注,会建议孩子多看文学,参观博物馆,加强锻炼等。这些老师后来会和家庭关系亲密,在对孩子成长的影响上,甚至和家庭分庭抗礼。教得入戏的老师,是“通过学生演奏”。也有大师班老师对学生暗中分等,视孩子的才能和努力,投入不同心血。也有老师脾气败坏,难以配合。书里描述的名师五花八门,配合方式不尽相同,家长看了,会多一双慧眼。
家长的野心也很重要
家长、老师和孩子三方面配合,也是成长基石。琴童少时学习,需家长在习惯上督促,经济上投入,后勤上支持,教学上配合。家长还要考虑外围因素,如加强孩子在其他方面的训练,保持他们身心的健康。良好的身体素质,强大的抗压能力,在表演中和演奏技巧、音乐理解至少同等重要。家长的“野心”也能决定琴童走多远。但话说回来,若家长野心与孩子实力相去甚远,家长却咄咄逼人地要求老师,会招致反感,让老师产生抗拒心理。
琴童家长分菜鸟家长、内行家长和音乐家家长三大类型。音乐家家长最容易帮孩子找到伯乐,并在家里形成音乐文化,让孩子得到滋养。菜鸟家长,很难助孩子一臂之力,只能提供条件,让孩子日后自己成为内行,有效地指导自己的孩子。掐指一算,培养一个音乐大师,起码也要三代。
不过,凡规则总有例外,我也听说过传奇的不依常规发展的琴童故事。我们这边一位盲人钢琴家,从小学琴,都是妈妈带着去。妈妈听,回来跟孩子接着讲,帮她读乐谱。如抱初生小牛过河的放牛娃一样,牛不断长大,放牛娃也不知不觉成了大力士。时至今日,这位伟大的钢琴家妈妈甘居幕后,从不声张,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是内行。这种两代人一起成长,家长或视为畏途,但这兴许是大师成长的“捷径”。
为啥欧洲容易造就音乐家?
诸多外界因素,也一样造就或毁灭一个琴童,略举几个例子:苏联小提琴音乐家向来群星璀璨,为什么?我曾看过一本介绍苏联文学翻译的著作。其中总结,很多行业易沾染意识形态,给人造成麻烦。音乐、芭蕾这些艺术比较单纯,成了,能给国家带来荣誉,风险小,顾忌少,家庭尽可放手一搏。另外一个例子,是一些犹太家庭,在20世纪由于政治、战争等原因,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换了国家,囿于语言文化限制,别的技能可能难以转换,音乐却跨国界,能给他们带来收入和成就。欧洲的统一,也打破了国家边界限制,让欧盟内国家的琴童,可以自由迁徙,为让孩子拜师学艺,可孟母三迁,这也是欧洲音乐家辈出的一个原因。
社会的变化,让小提琴的版图在发生变化。犹太复国之后,以色列青年需服兵役,使得练琴中断,引诱小提琴演奏者移民到其他国家。国籍和旅游的便利程度,也决定琴童的成败。书中有位独奏老师称,“如果你有俄罗斯、波兰,或者随便哪种斯拉夫血统,犹太文化背景,一张西方护照,并且住在西方大城市中,你就很有可能成为一名独奏家。”
亚裔学生崭露头角
近些年亚洲学生也吸引了很多注意。书中几次提到,很多大师班老师最喜欢亚裔学生。他们规矩、勤奋,“具有非凡的职业操守和卓越的注意力,进步很快。”美国人喜欢使用的“铃木教学法”,也来自亚洲,是日本的铃木镇一发明的。不过,耐人寻味的是,“许多亚洲小提琴家都无法长期保持他们在国际独奏界的稳固地位。”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这一定和整体音乐教育和文化氛围有关。
亚洲琴童在技巧上准确精湛,但未必具有法式演奏的优美洒脱。学艺毕竟不是学技,只顾技能提高,不顾艺术本身,练琴则无异于拉锯。中国琴童很多,但不少家庭培养孩子学琴并非培养“神童”,战略上是为了对抗应试教育,旨在陶冶情操,提高素质,可战术上又往往用应试教育的方法,比如重复练习,考级等。再者,琴童缺乏和音乐行家、学生频繁接触、交流和竞争的机会。
家庭缺乏自信和野心,也是后劲不足的原因。移民到海外的家庭,在“大环境”上更适合培养孩子学习小提琴这个“西洋乐器”,但作为移民家庭,社会根基肤浅,资源贫乏,一旦有事,四周并无得力的社会网络和支持,家庭输不起。出于这种担忧,很多家庭鼓励甚至强迫孩子去学工程、商学之类“实用学科”。这样的专业毕业之后,迟早都有饭碗。哪怕琴童技能已向大师迈进,却因对未来的担心,裹足不前,功败垂成,令人扼腕。近年来,敢“肆无忌惮”去学艺术的,多为无衣食之忧的富二代、官二代子弟。他们的家庭试图借助艺术,洗刷土豪之类恶名,“三代成为贵族”。
在美国学音乐:可上可下
我女儿是成千上万小提琴学习者之一。如上所述,作为菜鸟家长,我们造就能力有限。这先天不足导致孩子发展受限。好在美国学习环境没有书中大师班里那种血淋淋竞争。欧洲学琴,是在不断打磨技艺,直至炉火纯青。在美国,项目式学习的方法、做中学的思路,也体现在音乐教育上。初高中会让刚学一个学期小提琴中提琴的孩子,举办公开演出。学校让孩子在努力和兴趣之间迂回前进,吃苦头也会尝甜头。我女儿还参加了所在城市三个高中联合举办的一个弦乐乐队,学期中间在市内各种场合演出。暑假期间,乐队还曾去中国、欧洲演出。
美国音乐教育中的这种率真与大胆,表现与张扬,与书中描述的欧式教育环境大相径庭。如果想在这条路上走远一些,美国提供的机会也很多,小提琴演奏者可以报考朱莉亚音乐学院、罗切斯特、印第安纳大学这些在国际音乐界赫赫有名的学校。而今,以色列、俄罗斯、东西欧的音乐家纷纷转战美国,如百川归海。换言之,在美国学音乐可上可下:进可以成为大师,退可在社区在家庭演出,都不会浪费。这是音乐教育更可取的方向。毕竟不是所有孩子都要追求成为大师。
广义的专才如何形成
《音乐神童加工厂》一书,乍一看颇为小众,阅读对象可能是冲着培养天才孩子的家庭,尚不知读者对此兴趣如何。从教育的角度来看,此书和《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一样,让我们反思广义的专才(expertise)或卓越(excellence)如何形成。不同领域的学习和技能长进有诸多共性。我们现在多已熟悉的“一万个小时”一说,是指长时间操练影响绩效,这就是共性规律。这种共性放在编程、外语、音乐等领域都一样适用。但这些共性又不能过度简化或夸张。从时长上看,仅机械投入时间,缺乏环境的优化,知识的反刍,技能的思考,方法的反省,效果总是有限。庸人和天才之间,常隔着《音乐神童加工厂》这样一些书籍所代表的洞察和视野。
这是一本耗时十年的定性研究著作,里面有来自实地观察和访谈的大量一手材料,丰满地展现了这个神秘领域的生态。作为学术著作,书里不会有鸡汤文中常见的被人过度咀嚼的“干货”,作者也没有摆出“成功秘笈”姿态。它更真实,从多个侧面展示独奏音乐家成长中的烦恼,包括解决方法针锋相对的复杂问题,让我们窥见小提琴独奏的方方面面。
本书是华东师大出版社“文本记录社会”丛书之一。丛书中有一些属广义教育范畴,可直接借鉴,如《夏山学校》、《特权:圣保罗中学精英教育的幕后》。在这个教育思维激荡的年代,这些书让人想象教育的各种可能。建议大家多看这些资料翔实的实证著作,拥抱必要的复杂和精细,少看网上过于简化问题、似是而非的短文。这大体上是吃宴席和快餐的区别。
载于《南方周末》2016.9.6
作者方柏林,公众号fangberlin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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