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华裔警察梁彼得，在纽约布鲁克林一栋楼里巡逻当中，出于惊慌，扣动手枪扳机，子弹从墙壁上弹出，不幸击中因电梯坏而进入楼梯间的黑人青年艾凯·柯雷(Akai Curley), 导致柯雷死亡。月中，陪审团宣布梁警官二级杀人罪罪名成立，梁警官可能面临15年的刑期。

过去两年来，弗格森、斯塔腾岛、巴尔的摩、克利夫兰等地发生多起无辜黑人死于警察滥用暴力的事件。这些事件引起了广泛抗议，也让“黑人也人命关天”（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进入公众视野。此背景之下，梁警官被重判，背后很难说没有政治因素。害怕激化矛盾在一定程度上让他成了牺牲品。对梁警官的重判，避免了非裔群体的大规模抗议，但激怒了华人社区。兔死狐悲的悲情，和对美国社会“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判断，激发大家自发开始向白宫请愿。请愿要求撤销对梁的控诉。很短的几天，请愿签名就超过了十万。2月20日（星期六），纽约、洛杉矶等多地华裔举办集会，抗议判决不公。

在超过10万人签名之后，白宫对请愿的回应是白宫无权过问州和地方判决。我不是业内人士，不知接下来程序如何，不知抗议能否影响梁彼得最终的命运。 但至少，这些抗议和请愿展示了道义支持，和海外华人群体难得的团结。这些集会，多为各地华人自发组织，此前在微信上，我也看到美国各地朋友相互转发的信息。集会的口号、诉求，事前大家都斟酌再三。事后CNN、《洛杉矶时报》等媒体报道上，没有对于抗议的明显反对或反感。集会之后，现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针对抗议，华人群体也有意见分歧，但这些分歧，多以求同存异收场，未演化为大规模相互攻击。抗议组织者包括一些华人律师，虽然有人非议他们是借此打广告，但没有他们对美国法律体系的了解，恐怕连抗议的腔调都会出问题。他们展现的领导力值得赞许。总之，海外华人开始团结，组织能力和参政水平也都在提高，这让中国人要“管”、素质差、一盘散沙之类说法大打折扣。

抗议的筹备中，组织者也试图赢得黑人群体的支持，但貌似效果一般，甚至有黑人群体在抗议现场唱对台戏。外界可能感觉华人对黑人生命比较冷漠。这使得华人的抗议，没有得到更为广泛的支持。柯雷女友就说柯雷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梁走过只是稍微停顿，并无施救。梁的同事在作证中称梁事后的反应更多是担心自己被炒鱿鱼，而不是救人一命。梁的律师也不高明，抛出枪无意走火一说，而后来控方当场让陪审员去验证，发现扣动扳机需要起码十磅的力量。这些关键证词和事实，让陪审团成员感觉梁只顾饭碗不顾人命。

海外华人参政议政技术和操作层面的进步容易。提升人生而平等的意识则比较难。我在观察这个事件的讨论时发现了一种难以接受的虚伪：准备抗议期间，正好是中国春节，有好事者炮制出上海女因为年夜饭逃离江西男一事。有的人一面呼吁公正对待梁彼得，不要歧视，不要拿华人当替罪羊。一面又在参与地域歧视的讨论，强化对于国内某些地域、群体的偏见。换言之，别人歧视自己的群体不可以，但自己歧视别人的群体就没有问题。这样的双重标准，或许纯属无心，但得有人指出来。

在对待黑人的态度上更是如此。海外华人之间，人们对于黑人的歧视很普遍。在讨论梁警官误杀柯雷一事的时候，人们连柯雷是谁都懒得去管，甚至只是说“那个黑人”。讨论中我也能看到浓浓的种族歧视，比如我在组织者的一些微信文章中看到，捐款如何不能让“那个黑人家庭”看到，免得提起民事诉讼，竹篮打水一场空。关心梁警官没错，但是不能对别人夹枪带棒，视其为贪恋钱财之徒。要知道柯雷毕竟是莫名其妙丢了命。遇害时孩子才两岁。就是华人群体真的从捐款基金中拿一部分出来给柯雷的家庭，也都不过分，甚至可能影响舆论走向。

这种歧视的存在，不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在《洛杉矶时报》等媒体报道之后，看到国外读者直接说华人非常歧视黑人。这种观点从何而来？要知道，大家或许只是觉得自己在用中文骂骂“老黑”。他们怎么知道的？要知道，人内心的东西，总会在言谈举止中反映出来。由于白人黑人历史上的冲突和对立，如今美国白人在这方面非常克制和注意。仅仅是言行举止中克制还是不够的，这都是皮毛。没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关心，外面做的东西都不长久。教育良好的白人，甚至蓄意去交往黑人朋友。黑人和白人通婚的例子，现在也比比皆是。事实上，美国黑人非常值得华人群体尊重。他们不甘受辱，不平则鸣。他们的抗争，换来了今日的平权，而华人群体也是平权结果的享用者。这些改变了美国和全世界对于种族看法、做法的努力，我们做了多少？所谓“融入主流”，不是让人远离黑人靠近白人。

这种思维的改变需要蓄意，不会自然发生。今年的马丁·路德·金日游行的时候，我特意把孩子拉去参加。自梁警官一事之后，建议大家以公然歧视任何种族、群体为耻。歧视他人，无论是黑人，某某省人，女人，老人，残疾人，都只能说明歧视者素质低下。真正家教或者教育良好的人，有能力透过标签，越过先天因素，去看到人内在的真相。

为梁警官遭遇的不公正审判鸣不平值得赞许。但对歧视和不公的反对，不能仅限于唐人街子弟遇害的情形。更重要的是参与美国公众生活，不能等到“自己人”受不公对待的时候。德国神学家马丁·尼莫拉说过：“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却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

记得几年前在微博上，有一个作家在云南被打，在微博上鸣不平。大家一翻他微博，发现几乎从来没有给任何弱势群体发出过呼声，于是声援他的声音立刻淡了下去。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同类。如果不为更广泛的平等而努力，不去声援其他群体，自己遭殃的时候就不会有人来同情。华人警察的暴力导致黑人死亡的悲剧我相信还是少数，毕竟华人警察很少。哪一天，华人和黑人一样遭遇警察滥用暴力怎么办？社会不公唯一公平的地方，是谁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把平等这事，当成大塘水满小塘满的事来做，才会有根本的收效。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