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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han Pamuk著,The Native and the Sentimental Novelist, Nazim Dikbas翻译,哈佛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年轻的时候我认真对待小说,从中学到了如何认真对待人生。”(“It was by taking novels seriously in my youth that I learned to take life seriously. ”)

-帕慕克

 李雾先生给拙译《地之国》所写导读中,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我们干吗读小说呢?在这个忙忙碌碌的时代,李先生给小说读者提供了一个实用的总结:读好小说锻炼我们的智商,锤炼我们的情商。看好小说是在给我们的人生打底子,锻炼我们思考这个世界、给自己人生赋予意义的能力,人活着总是要理解自己的处境。看不透彻的人,始终只能挣扎在生存的枯井里。小说拓展我们人生的疆界,提升我们认知各自处境的能力。 一个对自己有所把握的人,是不会在这浮躁的年代随波逐流的。

对于这样的作用,我自己深信不疑,但不知道说出去会有多少知音? 正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又遇见一本新书《率性的和反省的小说家》,此书也描述了类似的小说“用途”。

书中说到,小说培养我们游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能力。小说给了我们“第二人生”。进到这个新的人生里,人如同闯入一个陌生环境的动物,脑子都会转得更快一些。小说打破了我们素常所守的怠惰,让我们走出思维的贫乏。我们进到小说的世界里,用主人公的视角,去理解小说营造的环境,就如同看一幅中国画的时候,我们用画中人的眼光,去看四周山川河流、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所以看小说锻炼智商一说并非虚妄。

小说也会带来情感的磨练。它诱导我们跳出自身生活环境,让我们穿上别人的鞋子,钻进别人的皮肤去在世上走一遭。这能产生将心比心的同理心。缺了这种同理心,人世间的理解往往无从谈起。小说也能让我们进入到一个新造的世界,拓宽我们生活的天地,让生活中“小小的怨恨” 渐渐淡去。小说能让我们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在小说营造的世界里,真与假是相反相成的共生关系。一个人如果因为小说“是假的”而鄙视它,忽略它,他(她)的智商是不会超过六十。谁都知道小说是假的,电影是假的,电视是假的,象棋上的车马象士将也是假的,可是那又怎样呢?有时候,这些虚构类作品的“虚构性”,或许不比一纸文凭和婚书。小说的虚构,是必须成长在真实的土壤里。小说家必须在虚构中,使劲浑身解数,营造出在他笔下世界里合情合理的真实人物来。福楼拜曾言:“包法利夫人是我。”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如果不把灵魂附体于笔下人物的身上,作品是难以成功的。帕慕克写下《纯真博物馆》之后,很多读者问他:“你是不是就是凯马尔?”他后来总结说,是,也不是。说是,皆因艺术源于生活,说不是,因艺术高于生活。帕慕克这部写土耳其电影界的小说,很多地方取材于他当年在电影界打拼的真实体验,但小说写作当中又锤锤打打,将这些经历重新铸造了出来。作为读者,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一部小说去认识一个作者。曾经有一个老妇人见到帕慕克后告诉他说:我看过你所有的小说,我觉得对你了如指掌。这种了如指掌,和作者的生活八卦毫无关系,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了解,比如他的好恶,他的价值观,他的一些被千锤百炼后仍能看出的内疚和羞愧、光荣与梦想。阅读的时候,这一切或许和我们自己的人生相互关联,让我们产生共鸣。无意中,小说在我们的面前,立起了一面镜子,好叫我们去反省。

书中说小说家有两种,一种是率性的,一种是反省的。这本来是席勒描述诗人的用语。席勒说有的诗人是率性诗人,他们的诗歌“平静、残酷、聪明”,这种人写诗随性所致,斗酒诗百篇。而反省式作家,边写边想,诗中颇具匠心,技巧高超。和这两种写作方法对应的是两种阅读方法。一种是率性的读法,就是不顾小说的技法,一头扎进小说的世界里。一种是反省式的读法—— 或许这是批评家的读法吧:关注小说的技术层面,这时候会进入不了小说世界。这跟听音乐的一回事。我自己是一个乐盲,对于乐理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我去喜欢古典音乐,可以说我是一个“率性”的欣赏者。我们小孩学琴,听他的曲子时,手指都在动,因为她在技术层面上,惊奇演奏者如何能奏出这样的曲子。我没有这个福分去欣赏这一层面的技巧,但是我可以享受曲子本身的壮丽。

不过任何一个极端,都会构成一个有缺陷的体验。帕慕克警告我们不要做那种太“率性”的读者,见到小说就忘情,傻乎乎以为全是真实的。他也不希望我们把小说当成一个匠人打磨的产品去读。读小说的乐趣在于在两个状态之间穿梭自如,能身临其境,也能冷静反思,既能看出热闹,也能看出门道。

不久前写完《纯真博物馆》的帕慕克也把小说比作一个博物馆。一部好小说,如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应该是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博物馆式的展示。作家从一个时代、一个区域中,精心选出典型人物、事件、物品,加以描述。博物馆的陈列,不单单是要你肉眼去看,而是让你心智去明白,因为博物馆保护、储存我们的过去,帮我们“抵挡遗忘”。看小说的人,就好比星期天逛博物馆的人,我们希望借助这样的游逛,认识一个逝去的年代,和自己的过去,并借此认识当下的自己。

但博物馆的比喻又不应狭义理解为它仅仅是一个时代的陈列。 帕慕克说,自1980年代以降,“后现代派小说”风行全球,一些作家沉迷于小说的技法,常通过科学研究的手法,再现一个时代。可是小说不应该只是研究者的小说,也应该是小说家的小说,是小说家通过小说的介质,讲述一个高于寻常生活罗列的真实。除了陈列的奇珍异玩外,帕慕克说小说应该有一个中心(center),或曰内核。帕慕克非常推崇福克纳。 说福克纳的《野棕榈》就说明了小说“内核”的存在。这本书本来是两本书的穿插,两本书分开,也可各自成书,可内涵会大为改变,这说明福克纳还是在两本书之间埋了一个需要读者去找的“内核”。福克纳的做法,影响了很多人。《野棕榈》手法的模仿者包括奈保尔(《自由的国度》)、昆德拉(《不堪承受的生命之轻》)、纳博科夫(《微暗的火》)、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等。到底一部小说的内核是什么,未必有标准答案。它需要读者去找。但任何一部有内核的小说,都应该让我们对于世界和自己的认识更上一层楼。

这本书英文版刚由哈佛大学出版社推出,其前身是作者在哈佛大学所作的“诺顿讲座”的讲稿。书中涉及到了很多关于小说的本质问题,非常适合当研究生文学欣赏课的辅助教材。和文学评论者谈小说所不同的是,这本“教材”的编著者是写小说写了快40年、并由此获得了诺贝尔奖的著名作家帕慕克。 帕慕克本人一生博览群书,二十出头,就跟家人宣布,他不准备从事绘画,而要写一辈子小说。

他写这本书,是集数十年功力,厚集薄发而成,故而见解不同于批评界的高头讲章。帕慕克是一个终身阅读者和老作家。他在书中的现身说法,读来似乎更“有料”。 他说作家写作的时候,会一直猜测读者的反馈可能是什么,而读者看小说,也在揣测作家当初的意图是什么。认识一部小说,最难的部分不是理解作者意图,或单纯的读者反馈,而是如何均衡地认识二者的互动关系。写小说看小说其实都是动态的过程,而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结果。

这本书一边谈读小说,一边谈写小说。作者“小说家”和“小说读者”的身份相互交错且相得益彰。对于作家来说,这样的书也很有价值。一般情况下,咱们中国人是不齿于交流“小说作法”之类话题的。我猜这条路是嘲笑读“小说写法”的鲁迅先生堵死的。当然他不是有意留下这个副作用,无奈中国无才气而想走捷径的人太多,讨论方法的书容易让人误入歧途,这么棒喝一下也好。可是一些不乏才气的人,在方法上如不得要领,有人能点拨一下,在写作上会如虎添翼。鲁迅先生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自己随便说的一句话,便把写作变作各自修行的玄学。欧美文坛关于写作方法的交流非常多,除了各种杂志、培训班外,美国很多大学有“创意写作班”(creative writing classes) , 专门教人写作,比如著名的衣阿华大学写作班。这种创意写作班最终授予学位为“创意硕士”,它和博士学位一样,属“最终学位”(terminal degree) 。很多美国著名作家,就是从这些创意写作班里打下了功底。帕慕克写的论写作的书也是论述“小说作法”的好书之一,颇值得国内引进。

《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2011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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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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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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