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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给我发来冯唐“翻译泰戈尔《飞鸟集》的二十七个刹那”,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打破了我的平静。


此前我在网上零星听说冯唐翻译《飞鸟集》中的个人发挥,什么舌吻、裤裆之类。冯唐这翻的不是《飞鸟集》,是一个善于写下半身的男作家让鸟在飞,是一《鸟飞集》。但说到底,所谓“下半身”、“荷尔蒙”,或许可作营销噱头。古代曾有画家在作品留白处,加一只与作品风格格格不入的蜻蜓,买家抗议起来,蜻蜓好删,别处可保留原状。我这里且不说这就是出版社的初衷,却是实在的结果。我后来通过《业内谈冯唐译泰戈尔》一文发现,此译出版方原来是果麦,这就基本上可以判断为草船借箭式炒作了。果麦推出“天才翻译”一事可能大家记忆犹新。这年头很可悲的是,出版营销基本上不看质量看话题,经媒体一番炒作,“下架”之后,稍作调整,仍可大卖。这么做实在搅浑了水,却是而今出版界的真切生态,只能感叹。


包括我在内,不满的人,未必就是卫道士,不允许提下半身。把话题转到“俗”,是转移视线。下架容易被揣测为官方所为。此间公众对管制的反感,可转化为对冯的同情和支持。黑马译笔下的劳伦斯作品,下半身更多,但人家原文如此,就没听说有人去非议黑马的译文。而今关于性的图片、视频都已泛滥成灾,早已不是张艺谋拍《红高粱》的那个性禁忌的年代,谁管你是不是裤裆里做道场。下半身上半身不是问题,作者给译者上半身的面具,译者变成下半身的裤裆给读者,这才是问题。对于翻译界来说,留白蜻蜓之外的画作,才是应该关注的地方。把泰戈尔的mask硬跟裤裆扯在一起,若也能接受,尺度未免太宽。


任何一个行当,都应有自己的游戏规则。游戏规则让游戏能玩下去,也变得有意思,就好比打拖拉机时对方出红桃你得跟红桃,要不贴其他牌,要不将其毙掉。如果你说,我管你出红桃不红桃,我就随心所欲出黑桃,你怎么着?那就没意思了。或许翻译行业的标准有不足处,你可以改进,但不要自以为彪悍,公牛闯进瓷器店,什么规则都不顾,想怎么来怎么来。“我觉得我有自由平衡信、达、雅。人生事贵快意,何况译诗?”如遇到妇科肿瘤问题,一个医生追求的是”快意”吗?出于对作者和翻译行当的尊重,翻译者更需隐身,可以借助郑振铎等不同译者的力量,共同追求完善的诠释。我不赞同冯唐这种“有我”的做法。他不是在翻译泰戈尔,而是借泰戈尔没完没了翻译他自己,注解他自己。要想自由发挥,不妨自己去写,不必“六经注我”,把原作者硬往自己的风格里套。


读者对冯唐翻译义愤填膺的人很多,但冯唐也是读者给惯出来的。从协和的妇科肿瘤专业博士,变成管理专家,然后变成作家,冯唐自然有他聪明的地方,不容否认,可是他这所谓的“通才”,三分靠能力,七分靠迷信。这迷信是人们对于成功人士能力可以“平移”的迷信 :误认为他们的能力放之四海而皆准,放到其他领域里也一样适用。这年头马云成了首富,依据网络上转发马云语录的速度,他不仅仅是马云,也是马伯庸。我们还要感谢一下加德纳发明的多元智能一说,他起码让人质疑一个抽象的“聪明”(或曰智能)的存在,使得这种平移的信念,开始被人怀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甲领域惯使长枪的人,若以为他到了乙领域抄起一把短剑也所向披靡,不过是迷信。这迷信有很大的魔力:牛人们做出什么烂事,都会有人叫好。叫好的人或是对自己判断不够自信,或是害怕被人斥为狭隘,于是选择追捧。总得有小孩说一声:皇帝身上什么也没穿。


受众对于冯唐身上光环的盲目崇拜,使得他误认为自己进入了自由王国,干啥啥成,“上手几个月可以粗通,干了两三年可以小成,磨砺七八年成干将。”我不认为妇科或管理专家稍作包装,拿本书翻译一下,插入若干段子,就可以成为好翻译。


冯的文字我一样不喜欢,说白了它不过是故作姿态的混搭和摆酷。那些所谓的人生洞察,是喝醉了酒又上了一通微博后发出的呓语,中间夹杂了几里外就能闻出来的鸡汤方便面的味道,例如:“这种态度里面满满的是自信、乐观、顺应、坦然。既然生为一朵花,那就别总想着最好是生为一朵花、一棵草、还是一棵树,对你而言,成为一朵花就是最好的。”


冯唐对于翻译的感悟也是胡话而不是人话。“另一种翻译风格可以更贴近现代诗,可以更缭绕。”“《飞鸟集》似乎太软了”, “泰戈尔太软了”, “有些作者表面看着温软”,“在寻找押韵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坚信,押韵是诗人最厉害的武器。有了押韵,诗人就可以征服世界去了。”李白斗酒百篇,好歹留下来了一些脍炙人口的经典。冯唐“放一瓶红酒放在手边,又能多翻译好几首诗了。”不过是东施效颦。“户外译诗”也好,“超简诗歌”也好,管你多少标签放出来,照旧是矫揉造作外加无知无畏,让真正诗歌或翻译爱好者厌恶而已。


“有些时候,一些妄念莫名奇妙地升起。你知道是妄念,但是你不知道这些妄念为什么升起,也不知道这些妄念会到哪里去。多数时候,你无法阻止妄念升起,就像你无法阻止你的屎意和尿意。多数时候,你也不应该被这些妄念挟持,做出无数后悔的事儿。”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吗?是读者鲁钝,还是他根本就不想好好说些人话?


看冯唐谈翻译,我感觉似曾相识。我碰巧在麦肯锡做过翻译,工作的对象就是像冯唐这样的顾问。我工作的短短几个月发现,不少管理顾问虽号称托福满分,在这里那里求学,学历一堆,但不少人两种语言都很糟糕,常常中文中夹杂英文,英文中夹杂中文,不伦不类。不仅我受不了,其他翻译也抱怨这帮人文字的恶劣。我自己后来受不了他们糟糕的中英文,不想浪费大好光阴去翻译那些本不值得一翻的文字,没多久辞职了。


好不容易咨询界出了个能写点的冯唐,又被捧上天。本质上他的文字里透露的还是那种管理顾问的小伎俩:让人把黑话当成神话。顾问们可以把用学历和绿卡等身份装点起来的简历,和“不知道这个概念中文怎么说”的中英混杂文字,糊弄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客户。今日冯唐,换了面具,让“鼠尾草”、“薰衣草”、红酒这些小资元素堆积如山,好去震撼文艺青年。管你是在加州还是徐州,在户外还是室内,喝的是红酒还是老白干,糟糕的翻译就是糟糕的翻译。在其他行当再怎样,无法直接兑换为翻译的本领。不要以为翻译不是行当,没有什么“金线”,谁都可以来糟蹋。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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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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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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