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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一
小城如同一块飞地,跌落在长满仙人掌的德州西部,离最近的大城市达拉斯有三个小时。环城公路如一颗钻石,分四小段,界定了城市的轮廓。上了环城路,一不小心,就绕回了起点。这么折返,所用时间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在繁忙的城市,这时间兴许还走不了几个街区。由于地方小,我上班单程只需五分钟。每天中午我基本都可以回家吃饭,有时候甚至还可以午休一会儿再去上班。这么一来,每天等于多出两个小时来。人上班赚钱,无非是那八小时,差不了太多。平白多出两小时,可造就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不善独处,人会无聊得发疯。享受闲暇,有点爱好,人会甘之如饴。
我们养了只小狗,后来又养了只猫,从此多出很多的事。猫不用多管,狗喜欢出门。每天晚饭之后,我去漱口,小狗就跟过来,坐在地毯上,摇着尾巴,巴巴地看着,想让我去带它去公园。只要带它去狗公园逛一逛,它的一天就完整了,它就是一条幸福的狗。就这么简单。人和人想调到同样波长,彼此接纳,倒可遇不可求。
去狗公园很好走。家门口的一条马路,如项链一样,牵引着钻石般的环城路。沿项链路开到20号公路交叉口左拐,就上了环城公路。往南第二个出口出来,往左是机场,往右是动物园、狗公园、展览中心。从十字路口前往动物园只要两三分钟,去飞机场也不过四五分钟。狗公园和飞机场很近,固定的几个航班抵达前,都在我们头顶经过,进入降落状态。有时候我去接家人从外地飞回,我都可以先带小狗到动物园来,看飞机从头顶飞过,再不慌不忙开车过去,到的时候能一分不差地接到人。
动物园、狗公园、人公园绕着一个小湖修建,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生态圈。中间的湖像巨大的磁铁,吸引了各种动物:老鸭带着小鸭,时而在水里游,时而上到草地上寻觅。有时候小湖中央还会有两只鹈鹕,站在废弃的喷泉底座上,像镜像一样久久对立,像青春的爱情一样美好。
湖边是散步小道。墨西哥或其他外来种族的孩子,常来这里骑车、散步。还有来自非洲的难民人家,在用没有鱼竿的简易鱼线在湖边钓鱼。我走过的时候,他们会瞥过来一眼,神情友好但也有些紧张。市里规定,钓鱼要有证件,鱼尺寸小了,捕捉后要放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来检查的人。来往的看客,也无人大惊小怪。德州面积将近是德国的两倍,地方大,每个人都有条活路。德州反移民的口号喊得最响,可是非法移民以及收容的国际难民却也非常之多。离湖不远,还有一个露天的喷泉游戏区,到夏天就开放,会喷出蘑菇、雨伞等各种造型的泉水。孩子们穿着短衫短裤,在喷泉下嬉戏。来湖边的似乎都是社会底层的各种人。这让我感叹上帝的公平 —— 让有钱的孩子在家玩电子游戏,让贫困的孩子亲近自然。
动物园小而精致,由于离家近,我们也常去。人的公园、动物园、狗公园都在一起,十分紧凑。人在嬉戏,狗在奔跑,狮子在吼叫,这一切,仿佛是人类堕落前的伊甸园。
二
狗公园斜对着动物园大门,在湖前方。狗公园分两个,一个是30磅以上大狗的公园,一个是小狗的公园。没有人真来给狗过秤,带大狗进大公园,小狗进小公园,全靠人自觉。若有人不守规矩,把大狗带到小狗公园,会有见义勇为人士,尤其是人到中年但正义感强的男女,奉劝狗主人带狗去大狗公园。只是这事有些势力不均:若中年男去说女子,人们往往侧目以对。大妈来说某个汉子,人们就微笑,末了还夸上几句。
狗公园设置极其简陋,主要是一片草地,一个饮水机。公园中间有几条长凳,上面写着杰克和吉尔敬赠,麦克唐纳先生及夫人敬赠,动物庇护所敬赠,德州第一银行敬赠。凳子周围种着两三棵枫树或橡树,都刚栽不久,但比救约拿脱离苦楚的蓖麻要大,傍晚坐到凳子上,树影子还是能遮阴。靠近门口的凳子后的一棵牧豆,倒已成了型,三个大枝桠个个都碗口粗。春末,枝叶如垂柳披下来。夕阳从树叶间透过,绿叶柔和了阳光,夕阳衬托了树冠,好一片温柔的绚丽!人们坐在树下凳子上,被夕阳映成剪纸般的黑影。东边篱笆外一排电话柱,上面正好五根线,如五线谱,将天边的霞光、白云或明月信手拈来,谱写成黄昏奏鸣曲。
狗园里还有一个装饰性消防栓,也油漆成了小花狗的图案。狗每次来,总是到消防栓、树或者凳子周围嗅那么一下,应该是在检查狗微信朋友圈的更新。有时候嗅不出什么名堂来,它们就抬起腿,再发一条尿帖。然后是两个垃圾桶,还有一些供人捡狗粪的垃圾袋分发处,装着捡狗屎用的塑料袋。我每次来,都扯一条塑料袋,但是我们小狗什么时候方便,我有时候也没有留意到。后来索性就去捡看到的别的狗屎扔掉,以便实现清洁的总量平衡。
小狗公园的狗都很友好,人过来,它们会一一围过来,甚至跳起来,双脚趴在你身上,不过是喘喘气,要你抚摸它。它们的生活圈子似乎只有它们各自的主人,和狗公园的狗。它们没受过致命威胁,察觉不到人的危险,也不给人带来什么危险。一旦放生之后,这些狗生存能力很成问题。
我家小狗吉娃是吉娃娃和猎狐犬杂交,小小的,容貌俊美,在狗公园很受欢迎。别的小狗跑过来,如果欲图“不轨”,它会突然跳起,180度大转弯,不知是女子防身术,还是一种独特的嬉戏。怀孕和发情的动物通常都会有攻击性。它们欲火烧身忍无可忍的时候,人到这公园来,怕是要被犬决的。不过,所有的狗到狗公园来之后,都只闻闻对方裆部,很少有其他动作。应该是被主人给绝育了。要是有没绝育的狗过来,试图上别的小狗。狗主人会叫起来:胡利奥,不要这样!主人出于礼貌假装在管,狗假装在听。几秒钟后,胡利奥又去沾花惹草了。终归打不赢天性。
最近,大狗的公园饮水机坏了,大狗小狗全被主人带到小狗公园来了。这时候我发现,别看大狗公园有时候大狗打架,大狗跑到小狗公园里,却显得非常温顺,反而是小狗急躁一些,可能是出于害怕。它们对着大狗,夹着尾巴一阵狂叫。有时候初来的小狗,会紧张地守在主人周围,别的小狗过来,便冲出来汪汪汪一阵,然后又迅速地退回到凳子脚下。主人相视一笑。小狗慌张了一阵,又跑到各处撒尿,划定各自界限,以示国土尊严。
看着各种各样的狗在一起玩耍,比看电视好玩多了。我无法忍耐和大自然不沾边的成长。后来我越来越多地带儿子一起来,让狗自己玩自己的,我们在这里抛网球玩。我们的技艺日渐精湛,各自都能用左右手抛球接球。有时候中间会跳出一只大狗,抢在我们之前把球衔走,沾了一嘴巴口水之后吐回来还给我们。
如果儿子不来,我会带上一本书。这里没有无线网络,看书不存在干扰。我会把鞋子脱了,盘腿坐在凳子上,坐在凳子上,甚至有哈巴狗喘着气跑过来,瞪着我的鞋子,甚至口水流到我鞋子里,神情却又那么无辜。傍晚的微风吹在脸上,有时候背上还有些斑驳的阳光。我会看到月亮从东边升起。月圆的时候,我有时候想拍下来,让朋友们验证一下美国月亮是不是更圆,借此自嘲,最终却总是放弃。每个人闯荡到后来,都会找到一个让自己平安的所在,自己守着就好。
三
狗公园里人们叫得出我家狗的名字,对我的狗了如指掌,对我却一无所知。我也一样。狗园的社交,就是美式君子之交。跟人太近乎,或是太卖力地想达成什么目标,这人很快就不受欢迎。曾经有个老者在这里向我介绍一种自然的方法治疗癌症,据说救了很多人。最后他给了一张宣传页,上有一个网站,让我回去去看。我怕下次见到说没看会比较难堪,所以回去看了一下,发现网站版面就好像把所有颜色、字体放在一起,然后往中间扔了一颗手榴弹。能把网站做成这水平,跟我介绍任何东西,又有什么可信度?后来我一看到老者,就连人带狗赶紧开溜,免得听他介绍自然疗癌法听出毛病来。其他人也疏远了他。老者一来,就只有自己发奋地在踱步,怀着一腔介绍自然疗法的知识,报国无门,渐渐他就不来狗公园了。
狗公园有狗行家。有个黑人女子,约莫三十岁模样,每天斜挎着一只蓝花大包来狗公园。她每次带着两条狗,一条叫汤姆,一条叫杰瑞,是《猫和老鼠》里名字。汤姆似乎内向一些,不怎么跟去其它狗多打交道。杰瑞喜欢去追逐其它的狗。当其它的狗不玩的时候,汤姆和杰瑞在一起追逐、打闹。那女子还带着狗零食,喂汤姆和杰瑞的时候,总要把手抬得高高的,先不让狗够着。狗被零食诱惑,会打转,跳跃,随着主人的手指挥,跳起舞来。有时候那女子会征得主人同意,给其它狗吃上一块。不知道她的零食是什么做的,狗们后来全吃上了瘾。她一过来,很多狗就围了过来,于是她再也不当众喂了。这个女子似乎通狗语,她能精确地介绍她两只狗的所有习性甚至心理状况。人们很愿意听她介绍。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和任何人一起过来。离开狗园,不知她附近还有没有亲人,还是只和两条狗相依为命。
我还常常看到一对小夫妻,男的常年戴一鸭舌帽,瘦瘦的,不苟言笑。有一天,他看到我儿子,两人互相打招呼。我与之攀谈,知道他叫戴维,是一建筑商,最近在装修我儿子的学校。他的太太叫苏珊,很友好的女子,每次见面都跟人打招呼。他们的小狗是一只黑黑的牧羊犬,叫贝拉,好像一只眼有问题,像蓝玻璃。这小狗和我们吉娃差不多大,每次见面两人就打起来。牧羊犬很凶,每次我们小狗都打不过,后来一看到贝拉就躺到在地上,保存体力,增加赢面,以守为攻。为了不让小狗老被欺负,我跑到救世军慈善旧货店,买了一只和贝拉很像的小黑狗玩具,回家后,我用小黑狗训练了吉娃几次。这么做我觉得有些内疚,不过又不想这条体型不大的小狗老被欺负。也是本人教练有方,后来见到贝拉,吉娃敢于迎战,也不那么吃亏了。正当我们高歌猛进,准备让吉娃战胜贝拉的时候,戴维和苏珊不来了。有天下午,是个老太太过来,带着贝拉。我问贝拉主人去了哪里?她说戴维是她侄儿,刚和苏珊结婚,去度蜜月了,把狗丢给她来照应。一个月之后,苏珊和戴维度蜜月归来,仍然带着贝拉。我叫上吉娃,准备让它和贝拉一决雌雄。见鬼的是,贝拉见到吉娃,居然不再气势汹汹去迎战。为什么主人的婚礼,会给小狗这么大的影响?我很不了解。这时候又看到一只比较大的黑狗,追起贝拉来。原来苏珊夫妇的一件新婚礼物,是一只更大的黑狗。黑狗成天和贝拉嬉闹,贝拉硬是给整得没了脾气,早无心恋战。就这样,吉娃的一身武功荒废了。
我不知道一对新婚夫妇养两条成天在一起打架的狗是什么感觉,是作为一种修身养性,应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吗?应该不是,憨厚寡言的戴维和喜说喜笑的苏珊如天作之合。一对幸福的小夫妻,总是让人好生羡慕,并暗中祝福。可惜美国人流动性大,又没有户口档案的说法,一个人说搬家就搬家。戴维和苏珊后来就不来了。
狗园还有个常客叫斯特芬尼,气质比容貌好。她常扔一只网球在地上,弹起,抓住,然后远远地扔给自己的狗去捡,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一种独特的优雅。斯特芬尼经常和妈妈一起来。这个妈妈老喜欢来找我讲话,可是经常话讲到一半,就忘了自己在讲什么。有一次她甚至忘了女儿叫什么名字。这位老妈妈说自己的女儿带的那条狗眼睛全瞎了。斯特芬尼原来在奥斯汀上学,这狗是她同学的。同学毕业后,狗没法带走,准备送动物庇护所实行安乐死。斯特芬尼也和狗相处过,于心不忍,就给领养了过来,带在这里。斯特芬尼至今工作无着落。她是学音乐的,曾经在小城乐队演奏过小提琴,自己写歌。可是德州西部的任何一个地方,扔把石子,都能砸到七八个梦想成为乡村民谣歌星的人。小城的小池塘里容不了几条大鱼。有一天,她带上一个黑人帅哥出现在狗园,像是告别,从此在没有出现过。有次在超市碰到她的妈妈,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若有所思。我问斯特芬尼怎样,她说去了洛杉矶,挺好的。她说她觉得小城也挺好,干嘛要离开?我说我妈也这么说。远走未必都是逃离,而不过是当我们站在狗公园或者故乡田野的时候,总在想着东边地平线之后是什么,山外是什么。
狗公园就好比章回体小说:一个人物,说着说着,就被按下不表,作者忙着去另表一支了。而这些狗的主人们,变成了陌生的熟人。城市很小,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你会在教会、超市甚至孩子的生日晚会上撞见其中某个人。对方会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听上去像前世似的。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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