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一生沉迷戏剧,晚年对于家业撒手不管。几个儿子把他告上法庭,说他年迈昏聩,无力管理,要求移交财产管理权。索福克勒斯对于有人说他昏聩很不感冒,当场给陪审团背诵了他刚写的《俄狄浦斯王》,问陪审团成员一个昏聩的人能写出这种诗剧吗?陪审团成员被震撼了,二话不说让他走了。
那是在古希腊。那时候,人们的精神生活比而今重要多了。换作今天,一个人的生计和这种对于艺术的爱好有所冲突怎样呢?我们都活在容量有限的皮囊里面,精力和时间都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今日的人们,也未必会将能写出一部好作品,等同于一个人的聪明。
前些天,学校一戏剧系教授在讲述现代英国戏剧时,把我请了过去,在一戏剧课上做了一次关于品特和荒诞剧的对话。那是一次很有意思的经历,我们坐在教室中间两张椅子上,如两个品特剧作中的人物: 一个房间,两个人坐着,说着话,一群人在围观。
后来突然有学生问,你学文学,怎么改行了?面对一群美国人,我只能说这个转弯需要用一本回忆录来回答,可是对于中国人来说,我只要说十个字大家就明白了:定向,户口,档案,人事,下海。命运几番转折,让我走上了以前未曾想到的路。而今,平时做着一份 “正式工作”,和电脑打交道,到了周末和晚上,有时会搞点翻译。为了维持这双面人的生活,保持这来之不易的平衡,我甚至放弃过升职的机会,让上司继续去忙预算、采购这些杂事,好让我留出些精力来,继续做我喜欢做的一些事。当然,我羡慕那些专业从事文学或翻译教学的人。不会有人说他们不务正业,他们还可以从事学术交流,甚至从学生课堂的讨论里教学相长。但话说回来,目前的做法也非一无是处:如果天天教英美文学,一定就好比陪人看 《天鹅湖》的俄罗斯外事官员一样审美疲劳,或是为了评职称写论文写得发疯。
在做这一行也好,不做这一行也好,有一点是一样的,文学已经成了点缀。 大家都很忙,时间都被各种各样的通讯手段,切得粉碎。看书似乎成了生活的一种点缀,茶余饭后的消遣。一些“闲书”就更不必说了。它们有什么用呢?非要这么问的话,我想说的是,好作品能让人聪明起来。它们好比雨夜的一道闪电,一刹那间将一个屋子照亮,让你知道你身处何方,你或者进前,或者退后,你都有了一个更好的参照。文学它用悲剧,把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你看,让你知道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你若是不知道,就是人生所有的财富都堆在你面前,你也视而不见。文学用喜剧,让那些比你更渺小的人物摆在你面前,让你知道你活在世上底线是什么。文学有办法打开我们的天眼,让我们看到一个作家想象力为上限的新天新地。文学让你洞悉人生的复杂性,让你知道各个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当道理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当我们在逻辑里转着圈子出不来的时候,当一个道理开始正说反说都颇有道理的时候,看看小说吧。它会让你逼视真实,面对生活一团乱麻中人的取舍。人生中的关系并是那么容易理清,所以我们有《长日迢迢入夜行》。假如生活的抉择都那么一清二楚,谁需要《王子复仇记》?
文学,说的是我们用道理讲不出来的道理。
而文学的讲述方式是高效的,能打破行业的、民族的、地域的各种差异。我上海一个朋友尹太五对文艺的作用有一番我印象很深的描述。他常让属下花时间去欣赏文艺作品。小朋友们不信,说这个时间还不如看一些实用的书。尹先生举了个例子,说艺术的缘起,一定正是出于表达的效率。比如几个史前的人去打猎,那个场面,大家这么说也说不清楚,那么说也说不清楚,后来就有人那棍子画了起来,一画出来,看的人就明白了。因此当初的时候,艺术不是消遣,而是为了高效地表达。事实上他平时做生意,但正因对文艺功用的这种深刻认知,他在太湖附近买了一块农场,建成“竹海楼”,要让创作者过去 进驻,在不受打扰的情形下静心创作。
文学有时候是用最为简约的方式,让你一下子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这些道理是整合的,有机的,为了不胡编乱造,一个故事还得具有一种特别的真实,这样的真实甚至会超过史书。几百年之后,还有人在咀嚼《红楼梦》,因为它包裹了太多东西,以后多年,你还可以接着不断地打开。请问几百年后,还有谁去咀嚼《战略管理》?早当废纸扔了。对了,还有谁记得几年前红极一时的《谁动了我的奶酪》吗?
文学增加了我们生活的维度,给我们平常的经历添加意义。小时候,我带着一本《小说月报》,看到上面登着一篇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读罢十分震撼。那时候我和小说中的“破老汉”一样,在山上放牛。史铁生能把他插队看人放牛的经历,化作了一个活生生的虚构世界,恰巧和我读书时的现实世界产生了共振。那时候我从没出过门的我来说,我发觉在那山外,还有另外一个天地。文学给单调的生活,如放牛,添加了无穷的色彩,让人不再感到苦闷和孤单。其它文艺作品,也会一样,让我们的人生更加细腻,甚至让我们更为和善。前些日子,我去听一堂圣诞大型室内乐。去之前,我开着车子心情非常愤懑,因为我想起了上周一个编辑找我约稿,我好不容易写好,最后她便杳无音信。我觉得受到了戏弄,准备将此事公布出来,以免其他作者上当。可是当合唱团用拉丁文唱出那雄洪的赞美诗歌来的时候,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发觉一个人坐井观天地缩在自己的利害得失里,是何等荒谬与可悲,因为世界太大了,我这一点得失太小了,况且他人未必有他人一时的不便吧。艺术能激发出人内心良善的东西,《警察和赞美诗》的记载并非空谈。列宁听过贝多芬的《热情》时曾经感慨,如果他一直听这首曲子,他都无法将他的革命完成。
文学是一种装备,它给我们提供了解人生的望远镜、放大镜,甚至显微镜。它让人看到你周围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人生的质地,生活的色泽。我们经常会发现,处在同样一种境遇之下,为什么两个人看见的东西就是那么完全不一样呢?因为两个人的脑子里摆着不同的思维框架,有的人知道如让看到的一切归巢就范,有的人看到一切视而不见。看过品特之后,我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去看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了。他让你看到寻常话语中的陷阱,看到话语之外的台词。他把生活剥离到了一个极其简约的层面,一个可大可小的场景。小到厨房里“点炉子”还是“点水壶”的这种无声的语言的较量,大到两岸之间对于“一个中国”的阐释,中美撞击事件后对于“sorry" 一词词义的各自认识,语言的较量无孔不入,品特无处不在。他构建的对话和场景由于很简单,所以能像万花筒一样组合出各样形态来。你观察这些交流,又能跳出来,不为所羁。当我说到了这一段的时候,戏剧老师补充说,据说财富500强的CEO多半是文科背景,因为他们更易“脱框思维” 。
在我们这个被人称作“生存经济”的国家,经过多年的发展,大部分人都已经摆脱了温饱。而那被物欲蒙蔽了眼睛的人,仍照旧在过着灰暗的、一无是处的生活。在那漫长的绝望里头,文学给我们生活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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