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听美国人形容一个好人，听过这样的说法：I wish I were a quarter as good as him. （我人品要有他四分之一那么好，我就满意了。）我想到我们小孩钢琴老师菲舍的时候就常这么想。我要是有他十分之一那么好，我就满足了。

菲舍老师给小孩教钢琴，时刻充满热情，这些热情是可以传染的。我听我们家小孩说，他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是肖邦，亦即菲舍是肖邦再传弟子。不过他并没把对于音乐的兴趣，放在成名成家上。他和她老婆，一个小儿科医生半路出家的钢琴手，经常去一些社区中心，给诸如残障人士之类听众演奏，很有爱心。

他还创造各种机会，让他的一些好学生参加各样演奏比赛。他说我们家F3“极有才能”。只是隔行如隔山，我无从分辨他这是对谁都这么说，还是真这么夸奖。但是我知道，他有四个好学生，他称这四个学生为Fantastic Four！F3就是其中之一。菲舍老师常给这四个孩子创造演奏的机会。不久前，他们夫妇应邀去俄克拉荷马公共图书馆演出二重奏，他们还把这四大天王带了，然后每人分了二十五块钱。他把这支票上，装在信封里，弯下腰递给F3,说：“你现在是专业演员了。为你自己感到骄傲吧。” 

我把那支票复印了，给F3保留着，因为这是她人生的第一笔收入。然后把带F3到了银行，把支票换成现金。我跟银行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说，这是她平生第一笔收入呢，弹钢琴演奏挣的钱。老太太冲我挤挤眼睛，轻声说我给她感觉多一些，她拿出50块钱出来，数了两遍，仿佛花了好长时间，然后堆成两叠，把其中一叠的25块钱递给F3. 说：“好好弹，希望你以后去卡内基音乐厅弹。”这银行职员也很有心，让我深受感动。 

F3用这25块钱，买了三只玩具老鼠（碰巧感恩节打折），给弟弟一只，自己一只，还给我们朋友的双胞胎小孩一只。这老鼠装上电池，在屋子里四处跑。我看到两只老鼠在地上乱跑，眼睛就亮了，心想我们家祖宗八代，还从来没人把音乐化作实物。我自己惟一的音乐才能，不过是唱一唱跑调的卡拉OK，主要是为了增加肺活量。这个进步多大啊！

F3拿了这钱，很得意，跟老师说了银行老太太说的话，菲舍笑曰：“你要是去了卡内基，他们给的可就不是二十五，而是两万五了。”

不过我知道，这不过是老师是要设法鼓励学生的一种手段而已。这个老师并不贪财，而是创造机会给学生打气。是他跟我们小孩说，好好弹，这会成为你终身的爱好。

不过最近几个月，这位老师上课很不正常，动辄取消课程。我们隐约知道他妈身体不好，但是不知道怎么个不好法。但是最近他写邮件过来说，他妈“荣归天家”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妈在家快要去世，他索性搬了一架钢琴过去，一有时间就过去，一天几个小时，给他妈弹琴，弹肖邦、贝多芬、李斯特等“老曲子”，一连多日。他妈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在去世最后的时候，一直在听他弹琴，在他的琴声中去世了。

他妈去世后，“四大天王”中的另外一个学生的家长吉米和我有事打电话，我们说起了此事。

吉米说他爸也是在琴声中死去的。

他说他父亲病重，要求回家，医院风驰电掣把他送回。老爷子的亲戚全都赶过来，挨个道别。但老爷子顽强得很，最后一口气咽不下。老太太都说：家里都安顿好了，你要去就放心去吧。

老爷子还是一口气悬若游丝。

吉米突然想起了他的儿子，那时候是上午，孩子上学了，他于是到学校把内森接回来。

内森坐到琴边，一曲奏罢，老爷子闭上了眼睛，走了。

别看敝人对于音乐一窍不通，假如有一天我要离去，能让F3在边上弹上一曲她擅长的Triad Toccatina， 我也会一样欢欢喜喜地离去。人活一辈子，学一辈子，最后是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还是为着亲人在客厅里演奏，又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