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到有人转发了美国在外晾晒的话题，我觉得说得不充分，想再多说几句。

在美国的中国人中，你告诉我你怎么看待晾晒衣服，我就可以大体判断你到了美国多久。当然这种判断是粗略的：时间长短只是一个要素，你呆得长，却随大流，不思考，呆久了也没有用。熟悉不熟悉当地文化，要看你有无好奇心，会不会独立思考。

初来乍到，不习惯使用烘干机，可能按照过去的习惯，在外或者在家晾晒，不久就会有人来善意提醒，或是发现周围只有自己这么做，别人都在烘干。

再隔一段时间，尤其是买房子之后，我们会发现，在外晾晒不仅不被鼓励，甚至被当地物业管理协会明文禁止。这会让我们发现美国社会小家和大家之间的微妙关系。把乱七八糟的衣服当众晾晒，会让人认为小区的人素质差，买房的人会为之侧目，这会影响房地产价值。一人晾晒，全区遭殃。除晾晒衣服之外，导致房产价值下降的原因还包括门口草地不修剪，垃圾桶不及时放回家里，门口杂物乱摆放，等等。这一切都叫eyesore, 扎眼的东西。这时候，我们会觉得美国和中国社会真是不一样。美国人素质真是高。 其实真那么不一样么？未必，其实世界各地都有对于当众随便晾晒的反感。尤其是当人当众晾晒内衣（包括洗得或许不那么干净的内衣）时。Air dirty laundry“晾晒脏衣”这个短语说的就是说自曝家丑。其实在中国，包括我们农村老家，衣服胡乱晾晒，包括把内裤高高挂在树上，邻居一开门就看到，也是被反感的。只不过老家表达反感的方式很微妙，比如我们听到的说法是，小孩子从裤子下面钻，个子就不再长了。民间迷信中有时暗含集体潜意识中的好恶。只不过通过迷信来教育人，效率未免太低了，甚至起反作用。

再过一段时间，你又会发现，其实这些潜规则和文化，也有其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在德州，夏天的气温非常高。烘干机烘干一大篮子衣服，需要一个小时。而拿出去晾干，则只需要二三十分钟。诚然，不让邻居看着扎眼是一种素质。可是自然晾晒二三十分钟能解决的事，用一个小时来解决，造成不必要的能源浪费和环境破坏，也是低素质。另外，白衣服在阳光照射下会更白。烘干机会让衣服收缩、打皱。烘干机如果不及时清理，每年还造成大量火灾。因此，尽管我们使用了一种计划，星期六用电免费，衣服可以在星期六一起洗了烘干，我还觉得应该注重环保。地球只有这么一个，NASA发现的地球的一个表亲，即便日后可以搬去，也在1400光年之外！

然而不管起因是什么，新的规定成为传统后，我们作为个人，可以持有不同意见，但也不能将自己另类的美学，强加给他人去接受。一个不合理规定被打破之前，我会去遵守。假如我的邻居们很在乎观瞻，我就有理由因为他们的习惯去尊重，甚至略作牺牲，从而不让他人为你的做法跌倒。

那么怎样尽量减少在其他原则（如节能减排、保护环境）上的折衷呢？好消息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比如在我们小区，物业管理的规定是晾晒不可以发生在“公共视线之下”（drying of clothes in public view is prohibited). 这说明倘若不在公众视线之下，你怎么晒他人是无权干预的。当然，也要注意自己的观瞻，不要在院中胡乱晾晒，自己看着都窝心。我在后院靠近空调机风扇的地方，自己搭了一个晾衣架。这是我跑Lowes买材料回来自己弄的。我设计了它的高度不超过篱笆。这地方处在拐角的一个视角盲区，不要说邻居看不见，我们自己不绕过来都看不到。这样，我们不但解决了晾晒衣服的问题，也没违反物业的规定，或是破坏自己的视觉环境。在酷热的季节，不去利用天然条件去消耗电力，纯粹是暴殄天物。到了冬天，我就可以使用烘干机，这种选择给了我们很大自由度。

好琢磨的话，我们会发现很多规则本身有很大争议性。我曾在一次会议上听到哈佛大学法律教授Lawrence Lassig称：外行人对于法律有一种过度的尊敬，而从业者中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诸多灰色地带的存在，正是律师生存的土壤。晾晒的问题就是这样，或许物业中有所禁止，去看相关法律的话，这种禁止又未必合法。这好比同性恋结婚，州法律过去可以禁止，但是如果更高一级的法律（联邦法律）禁止这种禁止，地方的禁止就变得不合法。基于环保的考虑，有环保人士正在质疑、挑战一些物业的规定。在他们的努力下，一些州甚至开始通过法律，禁止物业管理委员会对晾晒的完全禁止。我建议在美国的朋友，都去用right to dry的关键词，查查相关的法律。2015年六月，德州已经通过了法律，允许太阳能利用权（solaraccess)。在德州、亚利桑那、内华达、夏威夷、犹太等19个州，自然晾晒是合法的。推动这种法律，甚至可能会给一个地方带来新的机会。比如和晾衣服一样，美国很多小区也禁止你在屋顶上架设那种中国随处可见的太阳能电板。过去的禁止，也是因为“有碍观瞻”。 
 
烘干机的拥有率在欧洲低很多，亚洲更不用说。美国是一个高能耗的国家，很多做法我们未必需要学习。需要学习的，是他们的高规则：他们总是喜欢把潜规则明确化，不让民众（比如邻居之间）争斗。如果某规则不合理，物业开会的时候会有人提出来，大家可以通过投票来修订。也应该学习它能让不同群体（比如顾及物业价值的物业管理协会组织，和环保人士）的声音都能发出来，合理竞争。当然也要学习他们用词的准确，比如我们小区的物业管理规定，只说到public view，其实还是留出了空间，让人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或许你觉得为晒衣服这种小事还专门写一文章未免小题大做。我既然愿意去写，肯定不是这么看。要想了解一个社会，和它的各种规则，你理解了背后的道理，要比盲从更合理。圣经中耶稣总是反感犹太人对律法太过教条，而忘了其背后真义，正是此理。知其所以然，才可以在不侵犯自己利益的情况下，更好地遵守甚至完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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