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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约翰·爱德华·威廉斯(1922-1994)是文学出版界的一个奇特现象。其“学术小说”《斯托纳》(Stoner)近年因法国作家安娜·贾维尔达(Anna Gavalda) 将其翻译成法文,并极力推崇,在欧洲热卖。这部小说写于1965年,此番重出江湖时,出版商宣传其为“你尚未读过的最伟大的小说”。“出土”后,此书意外地卖了六万册,成了英国沃特斯通( Waterstone)书店的年度图书。在欧洲市场的热门,又让美国批评界对这位去世近二十年的作家重新关注。

事实上,威廉斯的创作成就本来并不小,只是今日美国文坛创作力强劲,对这种过去的作家,关注者少而已。其小说《奥古斯都》(Augustus)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殊荣。但他的另外两部小说则寂寂无闻。这种重新发现,也有一些机缘巧合。 2013年莱昂纳多·迪卡皮奥(Leonardo DiCaprio)主演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让人言必称盖茨比。这使得此书被拿来和与之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比较。据蒂姆·克里德(Tim Kreider)在《纽约客》所言,《斯特纳》是一部和盖茨比类小说背道而驰的小说。盖茨比爆发、光鲜,娶得佳人,最终失落,丧命。而《斯特纳》主人公寂寞无闻,婚姻失败,和孩子疏远,最终一无所成地死去,这样也是一生。一个是大起大落,一个是平平淡淡一生。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一身泥巴。这年头母亲还领救济的穷小子设计个程序被人以190亿美元收购的盖茨比式故事更让人想起了不起的盖茨比,可是《斯特纳》里的那种凡人,却是生活中的绝大多数。那些暴发户们引起的关注已经够多的了,文学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威廉斯这种写法,是对土豪文化的一种反拨。

另外,这种重新发现,也因出版商不甘名作埋没,而借新媒体之力, 让其重见天日。这种努力也值得赞扬。现在的书商眼睛都盯着几个熟悉的、活跃的当代名作家,希望撞大运出上一本畅销书,捞个盆满钵满。要不是拿已经被奠定地位的作家翻来覆去炒低风险的冷饭。这些做法都不能改变、拓展读者的视野,无法冲击他们的选择。介于上述两类作家之间的优秀作家,有不少被忽略得没有天理。 出版界能将其“发掘”出来,功莫大也。

随着《斯特纳》的热门,威廉斯的的《屠夫十字镇》(Butcher’s Crossing)也引起了新的关注。英国《独立报》称其为伟大小说。 不少论者由此认为威廉斯是西部文学的大师。不过威廉斯自己在世时,极其反感这种标签。他甚至拒绝出版商将他的这部小说分类归为西部小说,甚至不惜因此拒绝书的再版。 西部小说应起自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这类皮裹腿故事,这类故事多描述美国西部拓荒时期的英雄人物、定居者和印第安人、执法警官的和落草强梁等。这类小说人物比较类型化,故事也比较粗线条,消遣价值多过文学价值。该类型作品多为那种廉价的“一毛钱小说”(dime novel)。这类小说在1960年代达到顶峰,这也正是《屠夫十字镇》创作的时间。威廉斯自己来自“西部”——德克萨斯,但是他对这种对西部的类型化十分反感。他甚至认为文学疆界上的“西部”其实并不存在,而是“东边”的人想象出来的。其原因,可能正是因为他反感人们将西部文学类型化,廉价化。威廉斯所作的努力,是将类型颠覆,然后灌注新的内涵。他仿佛是要告诉我们,我来告诉你西部应该怎么写!

这部小说写的是四个人物去猎杀野牛的故事。过去我在俄克拉荷马的时候,专门去过一个动物保护区,被保护的动物是野牛。美国西部被开拓之前,曾经有大批这样的野牛生活在中部草原上,后来被屠宰殆尽,乃至需要特殊保护,才不被彻底灭绝。对于那段灭绝的历史,我一直不清楚,直到最近阅读了《屠夫十字镇》才有所知。

此小说故事发生于1870年左右,西部极其荒野,当时还有大批野牛生活在草原上。生活稳定下来的美国人,有了新的一个时尚,就是穿那种包括牛皮在内的“皮草”。猎杀野牛,剥皮去卖,这是西部拓荒者中一个常见的营生。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是长期经营此类营生,比如带队猎杀的威尔,专门剥皮的施奈德,专门收购皮草的麦克唐纳等。 至此,小说应该说是在延续“西部”拓荒精神的文学想象。

但这显然是一个假象式的序幕。威廉斯最终颠覆了人们对大自然的浪漫想象。故事中的一个不能为我们疏忽的背景,是爱默生这类作家笔下的自然崇拜和超验主义,在19世界中后期很有影响。与西部小说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是这部小说里引入了一个貌似不属于西部荒野的人物 ———— 哈佛大学的学生安德鲁。安德鲁深受爱默生的影响,他长期相信大自然有一种“磁力”,相信自己的出路,是“离城市越来越远,退往荒野”。 他甚至上过爱默生的课。爱默生在课程上美化大自然:“我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眼球。”人与自然奇妙合一。“成了上帝的一部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安德鲁就是带着这种想象,来到了屠夫十字镇,想和大自然亲密接触。小说的题记中,引用了爱默生《自然》中的一段话:

“.....一切有生之物,都显出满足的迹象,而躺在地上的牛,似乎都有美妙而安宁的想法。在这被我们称之为小阳春的纯粹十月的天气里,寻找安宁则更有把握。在那广阔的丘陵和暖暖而开阔的田野上,日子无比悠长,略有倦意。一生有过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便不亚于长命百岁了。孤独的地方未必寂寞。在森林之入口处,惊讶的世人,将抛弃他从城市带来的对伟大伟大与渺小、明智和愚蠢的估测。一旦踏入这样的地带,风俗的包袱会从他背上滑落。这里自有一番神圣,它让我们的宗教相形见绌;这里自有一重现实,它让世间英雄无足挂齿。在这里,我们发现自然的境界,让所有其它境界自叹不如。自然如同神灵,审判着所有前来的人。”

实际上发生的事,从各个角度敲打着安德鲁对于自然的认识。那时候交通不发达,铁路也还没有铺设到屠夫十字镇,出去一次猎杀,没有今日坐火车朝发夕至这类便捷。猎手和他的团队, 赶着牛车骑着马,长途跋涉。这个过程,都有点像我们《西游记》里的景象。威尔就好比领头的唐僧,他带着三个弟子去深山猎杀野牛,一路上历经艰难。只可惜遇到大难的时候,从未有观音搭救,而是残酷的蛮荒和人的殊死较量。大雪封山的时候,一封就是半年,几个人困在大雪中,只能自己设法活下来,不被冻死、饿死。雪融化之后,过河的时候,又发生了新的灾难。 威廉斯似乎刻意要把人对于西部的浪漫化毁灭了给人看,这似乎都是一种苦心经营的解构。哈佛学子安德鲁跟着威尔,眼看着威尔疯狂地、专注地、残酷地一头一头屠杀着无辜的野牛。动物猎杀是为了填报肚子,只有人,才能越出必需,去过度捕杀,这也是我们人类的丑陋之处。被一个追求自然之美的大学生安德鲁撞见,也算是一种帮其走向现实的当头棒喝。如果当初威尔只是图财去猎杀的话,后来他已经杀得失去了理性,已经是为了屠宰而屠宰,有论者将其比作梅尔维尔《莫比·迪克》(Moby Dick)里那位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捕杀白色抹香鲸莫比·迪克的亚哈船长了。问题是亚哈船长好歹是为自己的断腿复仇。而威尔的疯狂,却几乎没有来由。没错,他属下的查理·霍吉断了一只手,但是霍吉也没有什么复仇的怨恨。他甚至是一个敬神的人。只能说荒野这种自然(nature), 激活了危尔的本性(nature). 如果硬要给此书贴一个标签的话,我觉得它确实是一部将布景从大海移到草原和深山的《莫比·迪克》。作者颇有梅尔维尔的那种深刻,却更通俗易懂一些。

小说中威尔的复杂之处,是他也没有失去理智,做对自己危险的事情。他非常擅长野外生存,如果没有他设法在雪地求生,可能大家都会在雪地冻死。他也能够稳住自己的阵营,能有效控制住属下的几个人,而不至于让大家在大雪封山数月的时候,大家互相在抱怨中把彼此整死。剥皮师施奈德,狩猎不久就觉得杀得太多,可能皮子都无法运出了。可是威尔该放的时候放,该收的时候收,有效地管理着这个脾气已经很急躁、处处心怀不满的团队成员。 他也把威尔在荒野的生存里训练了出来。

但显然这不是什么人依靠意志征服自然的励志故事。人和自然到底是什么关系?答案似乎很明显,是和谐共处。但落在现实当中,零和思维无处不在。人们要不觉得自己应该征服自然,要不应该屈服于自然。后者产生了一种逃逸与归隐的传统。这种传统让人厌恶现代文明,向往荒野的呼唤。这种传统,直到今天都还活着。约翰·可劳卡沃( Jon Krakauer)曾在《走向荒野》(Into the Wild)一书中描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后来被肖恩·潘改编为电影):一个名叫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 McCandless)的年轻人,从名校艾默理大學毕业后不久,放弃了所有的财产,把自己在银行里的24000元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然后把钱包里的现金烧掉,跑到阿拉斯加,进入阿拉斯加的蛮荒。他背着一包米,一本小说,一张破旧的地图,一支猎枪,最后死在一个废旧卡车里,被猎人发现。法医检查,发现他是饿死的。

鼓励人们逃逸,未必就是一种高尚的作为。你换活法,换环境都是值得赞颂的,但前提是你内心足够强大,你有所追求,而非仅仅是在逃避。人们指望去了某个城市了,或是出国了,自己苦苦挣扎的问题就稀里哗啦解决掉,结果往往不是这样,往往要失望。退往自然也差不多。你如果不发自内心地追求自然,酷爱自然,你指望逃到大自然里面来解决自己内在的问题是不大可能的。小说的另外一段题记,引自赫尔曼·梅尔维尔著《骗子》:“是啊是啊,诗人把患心病的人送到青草地上,就好比没钉马掌的瘸子马跑草地上练蹄子。诗人把心病当肺病治,以为大自然能妙手回春,这还不是江湖郎中的作派。可是是谁,把我的好伙伴在大草原上冻死?又是谁,把执拗男彼得变成一大笑柄?”

总体上说,这是一个颠覆的故事,颠覆了我们对于西部,对于自然,对于超脱的想象。威尔机关算尽,一帮人在雪地里苦苦生存了几个月之后,结果却是一场空。牛白死,一伙人白忙。出山之后,时代都变了,就好比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一样。为了不提前“剧透”,我就不说他们最后具体的遭遇了,但可以说非常精彩,却又颇多哲理。

作者的深刻中有一种悲观。他让人质疑拓荒有什么价值,甚至让人质疑人生的意义。书到末尾部分,作者借用收购牛皮的麦克唐纳的口吻说:“你们不比你们所猎杀的那些东西强。”老麦克唐纳也洞察出了大学生安德鲁的心境,对于他的失落并没有给出任何安慰,反而是给出了一种验证:“什么都没有,”麦克唐纳说。“你出生下来,你就靠谎言活着,你像断奶一样戒掉谎言,可是到了学校里,你又开始说更花哨的谎。你一辈子都是靠谎言活着的,或许等你快要死的时候,你突然醒悟过来,这世界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你自己,和你本来可以做的事情。可惜这些事你没有去做,因为那些谎言告诉你,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那时候你才会想到,本来你都掌握了这些奥秘,全世界都是你的,可是那时候已经太迟了。你都老了。”

作者威廉斯的“正式工作”,是在丹佛大学做写作教授。他很强调小说提供的愉悦。曾有人问他:“文学是不是用来提供娱乐的?”他回答说:“当然了,我的天,读书如果读不出快感来,那也太蠢了。”可能出于这样的信念,我发觉他写的小说文字流畅,引人入胜。能把一部关于虚无的小说,写得这般精彩,实在是有过人本领。

我觉得他又是一个充满洞见的智者,站在山顶,告诉我们山脚下的人,说那边还是山,除此一无所有。我们不服,非要爬上去看看,结果发现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小说家的使命,不是让我们看见幻觉,而是让我们看见真相,因为真相让我们自由,哪怕这真相,只是他倾其所有,给出的最好的个人解读。威廉斯让我们洞察了他的世界。他的世界观不是玫瑰色的,而是灰暗的。这和当时的社会处境有所关联。那种疯狂屠杀无辜野牛的做法,和当时越战中屠杀平民何异?威廉斯曾经参加过二战中的远征,去过缅甸、印度。战争的经历,或许也让人从新的层面,认识他笔下的猎杀和虚无。

对于我们读者来说,我们显然不能靠谎言活着,可也不能靠他说的这种虚无活着。未来学家托夫勒说过,人活着,总得要寻找意义、结构和群落。但关键是看我们处在什么样一种社会氛围之下。目前,我们活在充斥着谎言般励志、煽情等伪正能量的日子里。这就有必要偶尔也要读一读另类的声音,震撼震撼一下自己的麻痹,一如安德鲁接受荒野的震撼那样。在出版界,两种世界观下的作品都值得拿来,你我将其摇匀后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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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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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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