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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网】(记者 任重远)一个乡下的老太太,有时比一个读书人对问题看得更清楚,我们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自己的文章里,方柏林尝试对这一问题做出回答。 这位祖籍安徽桐城、现居美国的高校课程设计人员、小说译者,长期以来都通过“南桥”这个笔名从事着翻译和写作的工作,作为一个博龄7年的高产作者,始终笔耕不辍。 在方柏林看来,上帝分配给我们每个人时间都只有几十年。但衡量我们人生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就是我们对人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能把这几十年,活出几百年的内涵来,大家不觉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通过自己的一支笔,去改变一个人的观念,继而导致他行为的改变,是他人生的一大快事。也是他长期以来乐此不疲的一个原因。 

 今年十月,南桥关于教育的杂文集《知识不是力量》正式出版,书中的内容,几乎全部来自他的博客。针对书中未曾提及的一些教育问题,财新记者对其进行了采访。 

教育明亮了我们的眼睛 
翻看南桥的个人简介,会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虽然他的身份不少,但或多或少的,都和教育有些关系。作为一个家长,他陪同孩子去“卧底”美国教育;作为一个译者,他将作品本身的教育意义作为一个选择的因素,例如《布鲁克林有棵树》;作为一个专栏作家,教育也是他涉及最多的主题之一;而他的本质工作又是课程设计。我们与南桥的对话也就从他对教育的感悟谈起。 

记者:是什么原因,让你对教育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兴趣,去从事了这些工作? 
南桥:我热爱教育,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认为教育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首先,教育强化了我们的“腿”,让我们走得起来。在八十年代末,我们选择的余地很小,大家基本上只能通过读书、参军这两条路,走出被歧视被压榨的农村。在任何一个社会,教育都有改变一个人纵向、横向社会流动性的能力。 教育改变命运的第二个层面,是明亮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得见,看得清。如果没有教育,我们就好比柏拉图说的那只猴子,终生面对着山洞洞壁上树的阴影,以为这就是我们今生所能看见的一切,岂不可悲?

教育能改变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思维改变生活,思维能直截了当地提高我们生活的质量。老家一位朋友,住着非常漂亮的二层小楼。我问他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跟别人一样去镇上买房子?他说别人都这样来的。我告诉他,现在交通也便利,你去镇上购物、上学,都挺方便,为什么不把买房的预算,用在现有房屋的装修上?用在以后孩子的教育上?为什么要挤到小镇上,忍受那些喧闹、广告,还有楼顶上咚咚走的脚步声?我看他信了这话。但是如果我一直生活在我的老家,我也可能和其他很多人一样,买椟还珠,放弃青山绿水去一窝蜂地做同样的事情。这种思维的改变,全拜后来的教育和阅历所赐。教育让我知道从众不是一件可取的事,而我也住在一个“卧室社区”(大都市附近的郊区,人们常常在都市上班,回家则前往郊区的家。) 

教育改变命运的第三个层面,是丰富了我们的内心,教我们相互理解。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人,有时候会感受到所谓的“逆向文化反差”。其实从外地打工回到家乡的人,回来也会感受到这种文化反差。说来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文化反差,我不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三十年吗?因为我见过其他的一个族群,面对同样问题时,是什么样的一种视角和态度。 我最近的译作《转吧,这伟大的世界》,让我感触很深的,是不同的人,对于法国人在世贸双塔之间走钢丝的事情,有着非常不同的解读。适当的教育是一种思想的装备,让我们更容易了解他人的立场和看法。 

记者:在“教育”这一事业中,你对自己的定位又是什么,希望自己去发挥怎样的作用? 
南桥:我从事教育,是希望用自己的绵薄力量,通过教育,加增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这几天回来,我的入门英语老师张成贵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现在国内也好奇美国怎么做,美国一定也在考虑中国怎么做?既然大家是地球村,要是你们这些人多去两方面传播一下,这个世界会和平多了。 我个人的定位,就是一个传播者,一个译者。我做教育,做的也是翻译工作,我希望通过一件一件的小事,让国内的朋友知道美国教育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让美国教育者知道中国教育是怎么回事。这不光是一个“知道”、“了解”的问题,是“他们在做什么?”,而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现在网络发达,美国人在做什么,中国人在做什么,大家都知道,但是为什么一件事情会这样不是那样,我希望尽自己的力量去传播,去阐释。 

生命是一个旅程,不是一场比赛 
记者:除个别优秀学校以外,现在中国的中小学教育,整体上还是陷在应试教育的泥潭当中。家长们对老师也意见颇多,你认为症结何在? 
南桥:最大的杠杆点是高考。说到底,应该改革高考,不能按分数取人,应该增加更多的机动录取的比例,如果说高考制度无法一时改变的话。 而高考,应该逐步走向competency-based的模式,而不是knowledge-based的模式。你同样让学生去参加高考,但是考试的内容你无法去“应试”,你只有切切实实,强化学生的方方面面的思维能力,让其不拘教材,哪套标准都没有办法生搬硬套去教,情形会有所改变。当然,这需要教育者本身不断提高素质。首先他们需要做的是愿意去学习,而不是固步自封。我在高校教美国老师从事教育技术应用,发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我帮助老师设计网络课程,其中做得最好的反倒是一些不习惯用新技术的老师,比如老教师。他们常说,“我是条老狗,你教不了我新把戏。”但恰恰相反,由于他们没有什么成见,对自己的水平看得很低,结果他们学得很好,正所谓“虚心的人有福了。”反过来,有些本身教电脑的人,照说学起这些东西来,应该得心应手,结果反倒往往成了落伍者。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面有骄傲,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们这种专业人士的指导。你说东他也知道一点,说西也知道一点,就是找不到北。 

另外,对于老师的素质,社会也应该多点宽容。现在老师也有压力,社会、家庭对他们都很苛刻。尊师重教不在于你平时给他们送什么,而是你也去欣赏他们的工作,给于必要的支持。我这次回国,见到桐城中学的彭安全老师。这是一位非常敬业的老师,可惜我们班没带完,他就被领导“五顾茅庐”请到教委去了。吃饭的时侯我跟他回忆,我说彭老师,你们在学业上对我们关心不说,我印象很深刻的一点,是您和您太太毕老师关系非常融洽,从来没有红过脸,这对于我们这些一个个进入中年、动辄陷入中年危机的人来说,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彭老师大吃一惊,说二十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这点事还记得?当即我们把师母叫来,我们在卡拉OK, 夫妇俩和谐地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从美国归来,没有给老师送什么,但是记得这小事,他比什么都要高兴。 尊师重教,有时候我们缺的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 

记者:在节假日生活方面,中美孩子有什么不同? 
南桥:中国的孩子,往往被“不输在起跑线上”这么一个本来就不一定妥当的比喻所误。美国小学的墙壁上就贴着:Life is a journey, not a race. (生命是一个旅程,不是一场比赛。) 今年回安徽桐城的老家,我发觉高中、初中门口都乌压压地停着摩托车,都是接送孩子的家长开过来的。我听我二哥介绍,现在小镇上的小学孩子们写作文表示,巴不得不要放假,因为一放假,他们的负担更重了。 

在美国,除了学校之外,家庭和教会都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大家可能觉得教会是一个宗教场所,其实不然,美国的教会,也是一种教育机构和交往平台。每个星期天大人做礼拜的时侯,小孩也去各自的班级学习。儿童主日学的老师,会通过一些新鲜活泼的手段,教小孩很多做人的道理,比如如何跟人分享,如何尊重他人,如何关爱父母,如何庆贺自己的小小成就。大人和小孩在这方面的互动也很多。做礼拜结束,我们那边有一个所谓family time的活动,让会众各自介绍,小孩通常也踊跃参加,告诉大家今天带那个叔叔姑姑,或是爷爷奶奶过来了。过生日了,大家给他鼓掌庆贺。还有人专门记录“caught being good”, 类似于我们的“好人好事”。比如“内森今天在查经班上给我们搬凳子了,”“费思今天给同学分享自己的蜡笔了”,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不过这些小小的鼓励当众说出来,小孩很光彩,很受鼓励,这就无形当中把一些好的品质,好的价值观,灌输给了孩子。 很多教会除了星期日做礼拜之外,星期日晚上还有小组聚会。这时候不同家庭会带着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大家也有各样的交流和信息沟通,包括不同学校的不同做法,这对小孩的成长非常有利。有人说过,人晚饭后两小时做什么,会决定他们的一生。我也觉得,我们星期天在干什么,也能影响小孩的一生。周末我们的家长在干什么?吃吃喝喝,打打麻将,至少我在我们家乡看到了很多这种情况。这样,如何对孩子的品格塑造产生影响。 

言传身教是父母的责任 
记者:你如何评价很多父母沉心工作,将孩子交给祖父母抚养的现象? 
南桥:我经常听人提到parenting 这个词,意思是父母的抚养教育。“子不教,父之过。”没有人说“子不教,爷之过”。桐城农村有句朴素的话,叫“草屋年年盖,一代管一代”。把孩子给祖辈带,是很有害的一件事。首先从道理上说,他们没有这个义务,他们尽到了他们的义务,儿女应该把接力棒传过来,动物都可以这样做,何况我们人类?从实践上说,教育孩子的事情,父母去负责更为高效。祖辈的爱,那是一种被美国人称作“grandparenting”的爱,爱得多,管得少。父母以后会和子女相处更多,有更大责任去养育他们成为合乎社会需要、合乎自身发展条件的人。我真是希望父母亲以后再忙,也要花时间陪伴孩子。美国人很把spend time, spend quality time with kids当一回事。在未来,这是美好回忆,在现在,这是你直接影响他们的方式。我觉得中国人目前最缺的不是钱,而是安全感,大家挣多少钱都还觉得没保障,其实何苦?不要双方死命为事业打拼,一转眼孩子的光阴匆匆过去,到时候追悔莫及。 

我觉得家长给孩子花钱倒是小事,你给他们花时间更为重要。但是很多家长,由于和孩子相处时间少,在金钱上出手阔绰,这也是一种不负责任。有时候这种花钱,只不过是解除自己的内疚。但是你的内疚问题解决了,但是你并没有把孩子所需要的东西给他们。 

如今有个说法,是“拼爹”,可是有时候拼的不是地方,拼的是钱财和权势。我希望大家在教育孩子成为一个健全、自强自立的人上面,大家去“拼爹”。你把钱堆出来让孩子踩上去,算得什么本事,你用有限的条件,把孩子教育成对社会合用,对他人和谐,对自己幸福的人,这么“授人以渔”地去教育,才是你的本领。 

记者:很多父母虽然认可诚实善良都是美好品德,却总怕孩子太老实了,会吃亏。你又如何看待这一观念?
南桥:这一点我本人碰巧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这人到哪里,都有人评价说是个老实人。我活到四十岁下来,我发觉也好好的,甚至说比我那些狡猾的朋友好一些。一个狡猾的人,“最终都要还的”。 

我相信,世人都是坏人,或者按照基督教的说法,大家都是“罪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面。人心换人心的事情,我想大家都曾体验过。大部分人,都介于大奸大恶和十全十美之间,这样看你如何以自己的言行,去换取对方的真心。 

诚实也是一种资本,让人放心。我在工作场所经常遇到这样的例子,一个弄奸使滑的人,日子久了,也会被人看出端倪。滑头的人,人们最后也会用滑头的办法去对付他,因为老老实实的办法在他这里吃不开,这样一来,最终大家的交往成本都会提高,这是一种很可惜的局面。 

所谓吃亏与沾光,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思维开阔一点,都不是什么大事。人活着,要是我们有机会改变他人的一生,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好的呢?要去图他的回报和人情做什么?有时候你帮助了他人,他人没有回报,甚至一句感谢没有,只要他的生活因为我发生了好的改变,我就觉得是好事。衡量我们人生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就是我们对人产生了什么影响?美国人经常说一个词,叫impact, 亦即影响。一个人活着,一辈子就晓得吃好喝好,一辈子没有给人造就什么,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质量可言。我写了好多年的文章,大部分发在我博客上,我发觉我最开心的事,是偶尔也对读者产生了一些冲击,让他们的思维产生了一些改变。我记得有一次我写过一篇《好姻缘是义无反顾》,后面一个读者深受启发,说回头要把自己的私房钱交给他老婆。我感到开心的,是一个人居然能通过自己的一支笔,改变一个人人的观念,继而导致他行为的改变,在我看来,是人生一大快事,这也是我长期以来乐此不疲的一个原因。是不是说,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改变,让夫妻二人对我感恩戴德?这丝毫没有必要。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甚至连他们的网名都记不得,关键是我觉得我做的事情,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会产生了一些好的影响,这就够了。《魔鬼词典》里定义外交官,说他们能把人劝得下地狱都干,而且巴不得马上就去。我的一个追求,是我能写得让人发生改变,而且巴不得马上就变。 

 所以我以亲身经历告诫家长,除了适当的安全需要保护之外,很多时侯,确实应该对孩子放手。你这才是帮助他们,如果学校里跟学生闹个别扭,你都要去插手,等孩子长大了,岂不是一有事就找他爸,假如他爸不是李刚呢?小时候你管得越多,以后你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他(她),那么他以后吃亏更多。现在的社会,毛毛糙糙,但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随着网络和媒体影响力的放大,很多事情,已经不是通过关系网和父母的能耐能罩得住的了。 

通往诚信的路,是从你我做起的,而解除诚信危机的办法,也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你怪大环境是没有用的,因为你在他人的眼里,就是那个诚信社会或是不诚信社会的一部分。 

完美的教育并不必要
 “教育是一项一生的功课,在这一过程中,我们总会做错事,也总有机会在后来修正。即便大环境无法改变,某一方面的进步,也会起到积极的效果。我们只需在这个不可避免的试错过程中,一步步变得更好。”对此观点,方柏林表示同意。 

记者:对于那些依然饱受应试教育之苦的孩子们,你有什么建议? 
南桥:我希望诸位同学不要老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在发展中的人,我们的方方面面的学习,不过是预备我们做一个健全的人。作为一个人,你以后需要什么样的预备,这一点你得一直不断地去想。除了安身立命的职业之外,你在为人处世方面分别需要什么样的预备?这里你可以从网络上从媒体上从各种各样的渠道,去学习到很多东西。 父母亲和老师过去的经验,要把它当成一种财富,当成我们解决问题时侯的参考,因为有些智慧和阅历,不是你们这个层面可以掌握的。父母和老师,或许会看到你所没有看到的东西,所以要尊重这方面的点化。 没有人可以预备未来的职业。关键的一点,问问你的内心热爱的是什么,光是热爱还是不行,你有没有这方面的才干?如果二者都慢慢发现到,你会无往不胜。 

记者:通过你的文章,我发现创造一个好的教育环境特别困难,涉及到理念、方法、制度、条件等各方面的限制。但有趣的是,由于教育是一项一生的功课,就算我们之前哪里做错了,也总有在后来进行修正的机会。在大环境无法改变的情况下,某一方面的改正,也会起到积极的效果。所以,对教育的完美设计并不是必要的,我们只需要在这个不可避免的试错过程中,一步步变得更好。而且我们也总有机会去这样做。 

南桥:感谢这样的阐释,我觉得说的比我到位。中国的教育有很多问题,但是美国教育也有很多问题。归根结底,是因教育事关头脑、心灵、双手、体魄。它和我们人一样复杂。完美的体系,是不存在的。 各个国家的教育体系,经过多年的演化下来,各自都有一些可取之处。一个系统是复杂的,但是改变的办法,不是完全去改变这整个体系,而是在大系统内部的子系统上下功夫,寻找能带来深刻改变的突破口。 

最近我和一些基层中小学老师有过颇多接触,我发觉虽然大家都很谦虚,但是从他们的话语里,我发觉这些年来,变化已经不小。比如在我们读书的时侯,课本是同样的课本,甚至教参都是同样的。有时候我们为了图省事,偷偷地跑去买教参,去查找“标准答案”到底是什么。现在,听说很多地方教材已经不是统一规定,而教育标准是有特定的标准,考试也不是和具体哪一套教材挂钩。这样一来,照本宣科式的教育,已经有了很大的难度,对老师挑战也大了不少。这一点我发觉就是进步。我上面说以后高考,索性少考知识,多考考能力,比如运算能力,语文应用,逻辑推理能力,这样的话,那些过去纯粹应试的办法就少了很多市场。 教材的这个例子,说明教育虽然积重难返,但是一件事、一件事地去突围,还是有很大改善的希望。等很多事情都发生变化了,发展就到来了。 我相信模仿的作用,相信榜样的力量,一个好的故事,好的经验,会四处开花,普及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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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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