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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南方周末》

 

近几年文化界总在议论如何让中华文化走出去,但结果往往是墙内开花墙外枯。比如汉诗英译,译者们自己或觉得博大精深,以诗译诗,精彩绝伦,但文学翻译博客Webwright则规劝中国译者莫要以韵译韵,否则都走不出打油诗的格调。由此看来,译事甚难,原文好比娘家,译文好比婆家,嫁出去的字,有时候难以两全其美,只能顾一头。

余国藩翻译的《西游记》,得到中美学术界一致好评。(资料图)

 

好的翻译,如芝加哥大学已故余国藩教授翻译的《西游记》,在1977年到1983年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几十年过去了,这部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巨著,全本翻译后并未引起轰动,甚至可以说继续维持罕有人知的状态。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在美国高校工作,中国人的身份让我有机会做些和中国有关的讲座。比如我们的《世界文学》课上,几年来几个老师曾请我去讲中国作品,尤其是《西游记》。平时我是去课堂上讲。今年《世界文学》课老师和学生真去牛津游学,去西游了。见不了面,我用视频录播的方式,和学生讲了一堂课,发送过去。视频末了我问学生,到底阅读中遇到了哪些难题?有哪些感兴趣的地方?不调查没有发言权,我想用这种小小的调查方式,从读者的第一线了解《西游记》西游难的问题。教授此课的艾尔·海利(Al Haley)老师特意布置了一份家庭作业,题为“致南桥的信”,让学生给我写一封信,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一共收获到二十封来信。看完之后我集中回复,老师又给贴出来,并从中出题作为期中考试的内容。这辈子没做成教父,倒成教辅了。

 

交流当中,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提到翻译的问题,当然这不说明翻译没问题,而是有更大的问题困惑学生。学生感到最大的不解,应该是信仰体系的冲突。《西游记》中不仅有佛教的菩萨,也有道教的老君,他们在天庭共事,大体上相安无事,各司其职。这在一神论的学生和老师眼中是不可思议的事。一神论往往排斥其他神仙,信基督教的上帝就不可能同时也信伊斯兰教的真主,反之亦然。道教和佛教两个不同的操作系统,而《西游记》将其放入同一个平台之下,还有属泛神论或自然神论范畴的各类妖精、妖怪,它们分属不同的神怪体系。在宗教上如何归属,书中并无准确交代。

 

有同学问《西游记》是否影响了中国人的宗教观点。我的解释是有所影响的。这与宗教经典的编纂和流传方式有关。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解经书汗牛充栋,而经典文献则经历过“归正”(canonization)的过程:被认可的经书被编撰成集,合成一卷经文,以《旧约全书》(犹太教)、《古兰经》(伊斯兰教)和《新旧约全书》(基督教)的形式出现。信徒认为这些书是不同“书籍”的汇编,在出版中则多以单卷本形式出现。归正过程决定了这些典藏中文献的收入和排除。拥有一套标准化的经文合集,有助于向信徒传授经文,使他们掌握关于自己信仰的基础知识。这种多卷合一的结果,也使得进一步翻译成为可能。

 

佛教和道教的相关著作,并未经过类似的归为一卷的过程,至今卷帙浩繁,以博大精深为美。从传播角度考虑,这种散布不尽合理:全世界的佛教徒、道教徒,尤其并未出家的平信徒,无法做到经典文献人手一册。缺乏道教“和合本”和佛教“新旧约全书”的普通信徒,可能也只是通过《西游记》这样的小说和衍生的流行文化产品,了解佛教、道教的皮毛,尤其是在这个连小说都没有人读的快餐时代。佛教的著作还有不少来自梵音的音译,并无现代翻译,让人无从理解,以至“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现象常有存在。试问读者,除了《西游记》中的记载之外,大家对如来佛到底了解多少?通过《西游记》等书籍或衍生作品了解神灵世界,至少对美国人来说不可思议。《西游记》本身包含对两种宗教的“兼容并蓄”,美国读者可能智识上能够接受——毕竟这是玄幻小说,但感情上则是疏远的。他们觉得这种混杂的信仰体系,有一种对属灵世界的玩世不恭。

 

不少读者也看出了道教和佛教在书中的冲突,但作者是贬道扬佛,还是相反?有人说他喜欢佛教徒,正如孙悟空和道士比砍头的那一章在头部切割场景中,悟空的头长了回来,但道士的头被狗叼走了,看来是佛教胜道教。但学生所读选本中又载,阿傩、伽叶向唐僧师徒索贿不得,就把无字之经传给他们。美国学生认为这种贿赂和作弊,佛祖居然“什么也不做”,这是哪门子神仙?

 

过了“神”这一关,更难过的一关,是“精”和“怪”。中国民间信仰是万物有灵的,假设所有人、动物、植物、甚至无机物都嵌入了超自然元素。动物可以修炼成精。一旦成精,就会有超自然力量,包括变成人类形态。成精的狐狸会变成美女诱惑书生。这种精灵世界,其实比《哈利波特》《指环王》还要有趣。可是在文化传播上,这些精灵并没有被受众进一步认知。有位同学提出他玩过宠物小精灵Pokeman, 其中有类似于孙悟空的形象。如果能把琵琶精白骨精都给做成Pokeman式的人物,变成玩具或者卡通形象,成为系列,可能更加有趣。可惜在传播上,《西游记》的当代化多体现于影视改编。换言之,《西游记》衍生文化没有走出去,继而带动对原著的兴趣。

 

《西游记》在接受困难,还体现在小说风格上。有位学生觉得小说叙述冗长,很多细节凭空而来,又随风而去。他认为这本书是五六本书合成了一本书,或是先有一本,然后多部续集和前传。可惜吴承恩无从知道《哈利·波特》的路数,否则他可能玩得更加精彩。中国小说与西方小说并行演变,传统各自传扬。 许多中国小说属章回体小说,情节相当松散,说着说着就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人物说按下不表就不表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都不大符合西方人对小说情节起承转合和人物塑造的理解。没有人教中国古代小说家如何写小说,他们基本上只是在随心所欲地写,天马行空,充分发挥自己的创作自由。无从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一腔学问挥洒自如地铺陈在小说之中,写着写着卖弄几段诗词,或是对天干地支的理解。这给中国读者增加了很多阅读的趣味,但美国年轻一代读者觉得这种写作,属漫无目的的东游西逛,是写作上的无组织无纪律。

 

换言之,中国小说和美国小说虽然都叫小说,但实际上还是有质的不同。大家秉承不同的传统,以及由此生成的规则。美国而今的小说家,通常要上创意写作班,学习这一行的念唱做打。而中国的小说如同中国人的厨艺,是靠揣摩的。鲁迅先生就通过冷嘲热讽,整死了“小说作法”。不然的话,讨论一番各自写小说的“游戏规则”,可能东西方交流会更为顺畅一些。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外国知音,可能还是在中国长大的诺贝尔奖得主赛珍珠(Pearl Buck)。她认为中国小说家就像现实生活中的人那样对待人物。人物没有后续交代,就好比我们在一生当中遇到的很多人物:他们进入我们的生活,走出我们的生活,很多时候来路和归途都没有交代,又何必死磕个结局来?不过赛珍珠之后,再无外国小说家去钻研这种小说写法上的规则碰撞。

余国藩是芝加哥大学五个系合聘的奇才。(资料图/图)

 

不了解背后的文明冲突,也不去促成规则的对话,只是骂翻译多烂,恐怕是缘木求鱼,最终原地打转。余国藩是芝加哥大学五个系合聘的奇才,翻译也得到了中美学术界的一致认可。在亚马逊网站上看,连他的翻译也罕有人关注。其他人可想而知。是时候想想翻译之外的一些问题了。过去曾有汉学家出于自身的叙述传统,“节选”着翻译中国名著。比如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翻译的A mission to heaven: a great Chinese epic and allegory和伟利(Arthur David Waley)翻译的Monkey:Folk Novel of China,都是节选,但是这种删减,并非偷工减料,而是《西游记》的写法,不符合西方对于小说的审美习惯。但这种节选,让中国文化人感觉十分不爽。有无反过来,多些批判性思维,想想吴承恩写作本身的得失?作者也是人,若是活着,也不一定相信自己的作品是多么完美,别人作些调整,未必都是戕害。当代作家,如莫言,对于译者的自主,就从容得多。

 

中国小说是否需要迁就西方的规则,可以说不需要,但也没有必要霸王硬上弓“走出去”。真想走出去,就得有些折衷,这里需要解决的不只是翻译问题,而是有无准备好心胸,在文化传播者两难的取舍之间,多给些时间和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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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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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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