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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食 - 南桥 - 南桥的博客

 

觅食 - 南桥 - 南桥的博客
 
院子中有个矮杉树,每次我一靠近树的时候,就会扑地一声,飞出一只母鸟。凑近一看,原来树顶有个鸟窝,窝里有两只小鸟。
 
母鸟离开小鸟,飞到我头顶的玉兰树上,绕树三匝,焦急地叫着,并做俯冲状。
 
我在地上撒了一些鸟食,可是好久都没看到它们来吃。后来我想,一定是这种谷物,小鸟消化不了,只能吃虫子。
 
后来看到另外有一只,在地上寻寻觅觅。这才明白,夫妻二人,在分工合作。公鸟是出去觅食了,留下母鸟看护。偶尔我也能看到公鸟回来,在枝头叽叽喳喳。我试图用iPhone拍摄那只母鸟。可是那母鸟老是动个不停,很不好拍。有一回,母鸟差点对准我的iPhone拉粪,我差一点就被攻击个正着。母鸟是想用这种非常规的方式,赶我离开。
 
这种保护小鸟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最近,我的小姐给我寄来一张光盘,上面是她在家给我老母亲拍的一些讲述往事的录像。我抽空将这些录像编辑出来,做成一个个短短的小录像,准备做完了一起刻成光盘寄给家里的亲戚。
 
老年人讲话,一般大家都嫌絮叨,所以懒得听这些忆苦思甜的故事。事实上如果你去认真倾听的话,大的历史就别说了,起码对于认识家族的来龙去脉,对于我们认识自己,都是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倾听,也是一种特别的尊重。现在大家基本上都衣食不愁,老年人也不指望你去报答什么,对于从前为着孩子吃过的苦,他们不求回报,但起码你得认可,有一份感激的心。作为子女,给一双耳朵,听听这样的讲述,是我们所能做的最起码的了 ——  相对于她们曾经作出的那些付出和牺牲来说。我想很多时候,做子女的只是给点钱买点礼物去“尽孝”,当然这也是必要的,但如果不存有爱心,那么很多时候就是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良心上无有亏欠而已。有时候大家对于父母的追忆,他们对各自历史的一些思考,大家就懒得去管了。“摩西十诫”中有这么一条,中文叫“当孝顺父母”,可能是当时的翻译者在文化上希望趋近中国文化,但英文翻译是“Honor thy parens,"意为”当荣耀父母“。孝而顺之,和你给他们荣耀,内涵还是有出入的。比如其中之一,是“荣耀”不光是我们做个人的牺牲去迎合父母的需要,而有更多一层的意思,你认可他们的付出,你了解他们的情感需要,你帮他们一起去和往事和解,你发自真心地爱她们,喜欢甚至享受她们的讲述,而不仅仅是为了尽到一个义务。我给母亲制作这些小录像,虽然水平粗劣,但也借机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甚至被激发出好奇心来,跑去翻看当时的历史了。
 
这录像当中,有一段就是讲大跃进的时候。那时候我妈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才一两岁,村里的锅灶全部毁掉,大伙儿都吃食堂。我父亲那时候身体不好,刚做一个手术,我妈说他远远从塘梗走回来的时候,人脱了形,就如同幽灵一般。后来公社见他干不了重活,但又有点文化,便安排他去做水库的会计。这样一来,家里就剩我妈一个成年人。那段时间,附近很多家有人饿死。我妈为了让大家都活下来,想尽了办法。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给卖了。比如把楼板拆了,挑了十几里路,到附近镇上卖了,买了一些糠饼子,回来给孩子们吃。她还用三年的布票换了一只公鸡,杀了,要大家一起吃。我父亲假装不饿,说不吃。这只公鸡,家里人吃了一个礼拜。
 
每次讲述,最后她都说”又过了一个关“。那时候的生活,不是用一顿饭一顿饭来描述,而是用一个关一个关去衡量的。
 
我妈不识字,所以也没受到任何史观或者思维倾向的影响,我从她的口中,听到了那时候原原本本的一些生活形态来。今天我们常因对现实的不满,缅怀过去的公平。从她的口述历史当中,发现那时候有那时候的不公平。比如我妈说那时候在食堂能优先吃到东西的,是那些壮劳力,有权势的,积极分子之类。当时她还能买到大公鸡,是因为有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养了鸡,可见特权阶层那时候也有,也有这种特供。
 
但是当时以阶级来划分一个人,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是对于人心的复杂极度无知。贫农出身,未必就能保证一个人的善良。一个过去的富人,也未必就十恶不赦。那时候在农村,大家基本上是存在主义,各顾各。在灾难面前,没有泰坦尼克沉降时那种让妇女儿童先走的绅士之风,饿死的很多是老弱病残。我妈回忆,有次她带着我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姐姐去食堂。食堂里有壮劳力在做糊吃,我姐姐饿得在地上爬,说”我也要吃,我也要吃。“那几个干部和劳动积极分子也心狠,一口都不肯匀出来,给地下爬的孩子吃。我妈用她出嫁时陪嫁的袁大头,贱卖了,换了十几个鸡蛋,炖了让一家人慢慢吃,然后才把小命救活过来。当时根本无法知道饥饿会持续多久,能留点家底就尽量留点家底,多延续一段时间。她既然把最后的光洋也卖了,可见当时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办法。
 
那些年,由于是“公家”给我老父亲安排了工作,生产队从此就觉得我们家欠了公家的人情,让我妈做了比壮劳力更多的事。我妈除了带孩子和照顾有病的公公之外,还得出去上工,挣一点口粮回来。生产队老说“你家那么一大家子,老头子又不参加生产,你不多做一点怎么行。”比如去大队挑米,当时负责上工的人让我妈去挑,我妈挑到天黑才挑回来,脚都走出了血泡,第二天一早,继续上工。她被迫这样积极去做,比平常的男劳力付出更多的辛苦,才吭哧吭哧带着一家人过了一个一个的关,直到大食堂拆掉,情况才有所改观。现在这些当年的头,有的也还在,大家照见面照打招呼。对于过去,彼此之间也没啥好怨恨,那时候就这个样子,又能怎样。这些人我想也是一些底层老百姓,只不过在那种重新洗牌的运动之中,抓了一手好牌,比如因为贫下中农的出身,成了掌权的人。改革开放之后,大家又都一样了。
 
不应该忘记这些历史的,是我们这些儿女。我印象很深的一段,是妈妈说在那最紧张的年代,口粮有时候是一家一斤山芋。小孩子都饿极了,每人抓到就吃,经常是轮到她的时候就没了。我妈看着孩子们吃山芋,跟自己长叹一声说:这要到什么时候,这山芋想蒸就蒸,想吃就吃啊?
 
路途遥远,这个母亲节,我只能远远地感激我的含辛茹苦的老娘。别的我也不多讲,我们做子女的,会分工合作,齐心协力,让她的晚年平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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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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