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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山区长大,爱山乐水。过去几年却在平地生活,如虎落平阳。地一平,大自然都欺负。几年前生活在俄克拉荷马,地平如镜。龙卷风一来,如入无人之境,气吞万里如虎。如今住在德克萨斯西部小城也在大平原上。好在南部野牛关有些丘陵。它们排在一起,如一队斯巴达勇士,挫了恶劣天气的锐气,使得龙卷风几过小城而不入。野牛关山上有人家,巍峨挺立于山腰,地势险要。这些山多属私人所有,我们上不去。德克萨斯私人领地远多于公共土地:有些乡间小道,前一半公有,后一半私人。冒失开车上去,往往中间会看到一道标牌:“私人领地,请勿擅闯。”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掉头回去,否则后果自负。

 

 在一马平川的地方,找不到多少山林,想去远足都找不到地方,让人颇为郁闷。感受到此需求的人不止我一个。脸书上同样有朋友问附近哪里可以远足,有个朋友提到了鹿溪小道,说小道有十几英里长。一看地图,大喜。小道离我们家不远,看来宣传极少,我在这里四五年竟一无所知。

 

得知它的存在后,我当天下午就跑了过去。那地方很好找,就在自来水厂正对面,附近还有个警察训练基地。到达后却发现铁将军把门。很多把铁锁,锁在铁链上。门口有白底蓝字的牌子,上书:“发现钥匙打不开?会员为年度制,钥匙每年12月底更换。”到哪里去买钥匙呢?

正纳闷,有老者从里面出来,打开了锁,正要把车开出,回头将门重锁时,我跟他打了声招呼,问怎样可以买钥匙。

 

  “你得去工业大道的自行车城去办。” 天比较冷,老者却是车手打扮,花哨的短衣短裤,戴头盔,留着雪白的八字胡。

 

  “要收费吗?”

 

 “三十块钱,这可能是全城最便宜的健身会费了,象征性,无非是不想让人随便进来,你知道,人多了把路破坏。”他说“人多”时,语气中掺杂着对于闲杂人等的防备和不屑。怪不得这地方以前不知道。自行车俱乐部的人根本不想宣传。

 

我说我更喜欢找个地方散步。想进去看看里面怎样。

 

“仙人掌、牡豆树这些。”他的语气,貌似这地方拿不出手一样。“不过你要进去看看,我门暂不上锁。”他又指了指右侧,“从那边进去,往返三英里,然后从那口子出来。”

 

  我谢过他,开车进去。他把门在后面锁上。

 

  我进去停好车,牵了小狗,在寒风中,走在维护完好的小径上。时近初春,四周一片枯黄,唯一的绿色,来自地表成片的仙人掌。仙人掌在这里叫刺梨,秋天会发现上面有紫红色浆果。有时童子军、野炊者、极限生存人士,会拿液化气喷枪,将上面刺烧掉,将其当水果吃。

 

小径蜿蜒曲折,两侧矮树枯干,有枯藤老树的凄凉感。有时突然转弯,竟看到一个南瓜脸的偶像,穿着人的衣服,破败地挂在某枯枝上,模样阴森。我家小狗都连连退步。林子深处一个人都没有。若草丛里跑出《德州电锯谋杀案》那样的怪人来,轰隆隆地拿着电锯追杀,也是够麻烦的。

  然而我没法抵挡林子的诱惑,荒野的呼唤。回去后还是到自行车城商店里买了钥匙。在那里有个鸠形鹄面的人,斜靠在柜台上,打量着进出的人。见我买钥匙,主动打招呼,称那里好地方。我说不是去骑车,而是去散步。他说步行宜与骑车人反向,这对他人、自己都更安全。响尾蛇这个季节应该还在冬眠,未出洞。天暖时应注意。其他野物,如野猪、臭鼬、犰狳这些,照例是有的,小心便是。我找工作人员索要地图,他给了我一张,还说丢了可上网打印,也可用手机拍了随身携带。

 

跟儿子说起这地方,他总说听来可疑。 我说没事,每次去我带把小刀防身。坏人来了,距离远的我发内功,使出降龙掌,十七八掌后,牡豆树纷纷倒塌,将丫压死。距离近的,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这不是有刀吗?

 

“要是他带枪呢?”

 

“带枪跟带小刀的人打,算什么本事!”我鄙夷不屑。

 

星期六,我把自行车架在骑车后的架子上,又跑了过去。步行从林子这头到那头,毕竟太远。骑车去踩点可以跑远点。

 

门口看到有张海报,叫“弯轮Bash”,  不知具体是什么活动,但记得bash这个词,是学校俱乐部纳新派对常用,估计与之有关。我开门进去,看到右侧的一块牌子上,便是自行车城伙计说的地图。地图上路径纵横交错,如若迷宫,无从辨识。困难级别,倒是从绿到红一一标出:最为简单的三英里是初学级,标为绿色。然后是白色的“鹿溪复仇”,黄色的“世界杯”和红色的“玩命极限。”

 

我来自自行车大国,但此一时彼一时,不骑车多年了。长时间开车上下班,走路很少,早已不接地气,肉身沉重。还是从初学级开始吧,于是一溜烟骑进了初学级的小径上。小径多半平坦,骑得不费太多力气。不久前的一场雪后,尘埃落定。空气澄净。穿行在仙人掌和杂树之间,耳畔响起“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声来。此刻车上人出现了幻觉,感觉是年轻小伙在林中穿行了。

正得意着,突然看到对面嗖嗖嗖穿来三个车手,两男一女,披挂整齐,以双倍于我的速度在和我平行的路上飞奔。往前又骑了一段,路一拐,我上了长满野麦的岭头。岭头有横卧的枯木。野麦岭是林中的一处开阔高地,到了这里,眼前豁然开朗。 我把自行车往一树桩上一靠,跨到枯木那边。 面前出现了一块坡地,有标记显示为“雪橇地。”有雪的时候,这里应该是滑雪的好地方,此时却是满目枯黄。半坡上的一处亮点,是直冲云霄旺盛生长的芦竹。芦竹大约一丈多高,造型古怪,像是核爆后变异了的野草。

 

车道在茅草边,依坡而设。三个车手不知从那条路上又出来了,出现在我身后,我让开。他们从坡顶放开车闸俯冲下去。先是两个男的,后是那个金发女子,三条弧线,刷刷刷从眼前划过,绕过丈高茅草,又从另一侧箭一般飞出,消失在林间,姿势优美得让人目瞪口呆。我都忘了平时随手拍摄的习惯,任由这个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景象在眼前转瞬即逝。

那一刻我也在想我能不能和他们一样冲下去,绕过杂树和茅草。不过看看自己的车子,也不是驰骋疆场的这块料。于是叹口气,悻悻而归,我接着沿初学小径往回骑。骑士们的勇敢与健美,让我感觉到了颓唐。

 

很快骑完了三英里羊肠小道,回到起点感觉学有余力。心想既然来了,不如换条道再骑一会儿再回去,好歹知道前面的路是怎么回事,下次来步行心里有底,这本来就是我来的目的。

 

于是我又另挑了条路,往东边进发。和上次来的情况不同的是,有些叉路口,有蓝色封条封住,规定向左还是向右。我于是按照指示往前骑。新的路比三里的初学小道更有挑战性,上坡下坡很多,路不尽平坦,有石头,有小木桥。上坡踩不动,我就下来推车走。后面多辆自行车过来,我把车推到一边,让他们先过。他们或表示感谢,或跟我问候,个个彬彬有礼,倒没人嫌我挡路。他们的车都很专业,我推着破车鸡立鹤群。

 

后面车越来越多。这些山地车手上坡下坡,穿过树木,飞越杂草,绕开仙人掌,纵身上山石,全都不带下车推行的。我吭吭哧哧,被骑士们挟裹着向前,且行且叹息。遇到平路我能骑多快骑多快。 中间停下来,竟然被一对老夫妇追上。我说你们先走,尊老爱幼,礼让嘛,我想。老者说:“加油,继续!你做得很棒!”

 

老者胸前有号码。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原来卷进一场山地自行车大赛了。老者也不知究竟,以为我是队友。我那是什么样的队友啊!朋友,你知道骑虎难下什么滋味吗?我是遇上了。车路是自古华山一条道,只能往前,不能后退。我麻着头皮跟着他们往前。滥竽充数吧,大不了倒数第一。可是我并非参赛而来,穿的衣服都不对劲,不是他们那种透气而性感的自行车服。我穿着牛仔裤,骑着从沃尔玛打折时买来的七十多块钱的自行车,感觉像倒骑驴的张果老,行走在深圳的深南大道上。如果说我不是来参赛吧,又戴了头盔,和他们一样在车道上骑车。那我这算什么呢?不是车手,我难道是教练不成?

 

算了,冒充工作人员好了。他们路过的时候,我树大拇指,嘴中念念有词。一批人过去,我再次上车,跟他们后面猛踩。跟着跟着,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比赛阶段的小径是凹凸不平的,到处是嶙峋怪石,和陡峭的上坡下坡。

 

好歹前方有车手,我紧赶慢赶随在其后,心想总会跑到终点,不管它在什么地方。骑着骑着,前方出现标志,称接下来两英里属“玩命极限”路段。我此刻已成过河卒子,能进不能退了。玩命极限路段几乎全是石头路,绝大部分我没法骑,都推车上下,不觉已大汗淋漓。路有一段还在半山腰,下面是峭壁,峭壁下是干河床。正发愁的时候,前面是干涸的瀑布地形,我推车从干瀑布上下来了。瀑布下面工作人员故意放了个人体模特,穿的是牛仔裤,风吹日晒已破烂不堪,那人的胳膊腿也折的折断的断。回想起来,在其他地势险要处,都有暗示灾难的标志:挂在树枝上的破自行车,骷髅头,还有一个布满弹孔的锈迹斑斑的旧车躯壳。想来是在蓄意营造恐怖片的氛围,迎合《德州电锯谋杀案》的想象。或许是想吓阻其他不骑车的人。另外没有这种刺激,那叫什么极限什么玩命?

 

在玩命极限的一处坡顶,我看到了一条小溪,应该就是鹿溪。溪对面有无数帐篷和更多车手。那应该是赛车起点,是在我刚才进入的正门以北的地方。放眼远眺,自来水厂的水塔在南边,已经很远了。

 

继续向前,找到另外一条道往前,甚至抄了近路,往水塔方向进发。骑着骑着,所有车手都不见踪影,我形单影只起来。好的是可以悠闲地骑了,不好的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小径都有些标记, “鲍勃回环”、“过山车”、“乱石阵”、“狭木关”、 “原地转”。但是没有一个全局的地图在,地名我找不到坐标,对不上号。只是看到“主道”,我就向着那方向骑。骑着骑着我就迷路了,不知身处何方。中间我还因转弯过急,摔倒,滚了几滚。还好没有滚进仙人掌堆里。

 

累了后我在林子中停歇。四处除了白颊鸟婉转的鸣叫,寂静无声,阳光清澈,南风微醺。我把车推倒在一块石头上,想到自己误参加了一次山地自行车大赛,哑然失笑。这应该是我来美国后参加的第一次体育赛事。

 

这时电话响了,我儿子打完了网球,要我去接。我说能否等我绕出去再说。他在电话里笑问为什么我偏要去那地方。美国小孩从小读《小红帽》长大,总觉得林子里布满大灰狼那样的危险。而我默认自然的善意。

 

我站起身,骑车继续往前。这时候我看到草地里有野鸡飞起,叫声清奇。我跟着骑了过去。神奇的是,绕过一片树林,我看到了高高的芦竹,我被野鸡带回“雪橇地”了。又从这里,回到了原地。一看时间,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我口渴难耐,喝光了车上茶杯里隔夜的陈茶,还找到了所有矿泉水瓶,喝完了剩下所有的水。

 

出门再次看到“弯轮 bash”。虽然只是跑了一段弯路,却感觉英文功力大增。“弯轮”,原来真的指经过玩命极限之类路段,车轮搞不好都砸弯,而Bash, 一定不是什么派对。回来一查,发现bash是击打也是狂欢的意思,这里一语双关,是指一群山地车选手在这里不顾车辆砸毁的风险,而比赛与派对。我在相关网站上搜索到,这是本地年度山地自行车锦标赛,参加的选手来自德克萨斯各地,怪不得都那么身手矫健。

 

那么我呢?我来过,看过,走丢过。不过只要大方向不错,七拐八拐总会找到目的地。自行车俱乐部的人看来不想有人到其赛场和训练地打扰,用的办法是上锁、收费、吓阻,比如响尾蛇什么的。真正狭路相逢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各种宽容、友善和礼节。先前拉不下脸做小人,日后也做不好君子。

 

此文但愿比赛举办方不会看到,否则我还欠他们二十块钱参赛入场费。当然了,他们也欠我一块参与奖牌。

 

原载于《南方都市报》2018年3月12日大家栏目,报上题为《误入锦标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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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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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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