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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1日,老师Barbara给我们找来这么一张老照片,故重发旧文,纯属追求图文并茂。
 
1994年到1997年,我的主要经历是打牌,业余时间学了一点习,拿了个学位。和全国所有的高校一样,打牌是我们宿舍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的宿舍在三楼,楼里住着历史系、数学系、外语系,大家都是通过打牌而结识,成了熟人,朋友,甚至亲家。幸运的是,打牌时一语不合而把人锤死的事,还是没有听说过,可见90年代中期,民风是如何古朴。 
 
打牌的人是自愿组合,站在楼道一喊:三缺一。有时候,你还能听人喊:一缺三,却也很快能凑满一桌。不过有些时候牌坛的大老们就觉得不那么顺利了,比如考试前后,大家都赶去复习,那时候牌友纵然四处动员,却也难以如愿。再比如周末,大家都要去约会,或者去看五块钱三场的电影,也同样找不到人。怎么办?从志愿兵制转向征兵制,甚至直接去抓壮丁。我就是这么被抓上的。我本来不会打牌。牌友们甚至来不及对我进行培训,就立刻将我拉上战场。不久,我就成了久经考验的战士。不要说我,就是我们的一个美国老师芭芭拉,也都被我们培训了出来,从此以后,见到5, 10, K就说那是分数,是Goodies。
 
当时,我们的宿舍就是铁打的营房,兵门却来往如流水。不妨一一交代: 
 
老邓
 
老邓是湖南人,有着浓密的头发,却依然十分聪明,是棋牌的顶尖高手。他不仅牌打得好,象棋围棋军旗五子棋,全都是打遍全校难遇对手。他能记牌,而且对出牌之后的种种scenario都能快速琢磨,而且事情的发展也往往都在他的预料之下。牌一打到末了,他把各人牌前的牌和埋底的牌那么一拨弄,果然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下。老邓毕业后去一所高校教书。周末还去附近的公园找老头子们下棋,下得老头子们见他就躲,不是对手啊。高手也有高手的寂寞,不是我们一般人能想象的。 
 
梅公公
 
老邓的对手经常是梅公公。梅公公是西班牙语专业学生。梅公公其实颇有些胡须,只是保养得很好,脸上刮得光光净净的,另外皮肤白皙,所以大伙就敬赠了公公这么个雅号。梅公公其实家就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所以平时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好象是在做着什么生意。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拿着大哥大的,是那种模拟的翻盖式摩托罗拉,把大家都羡慕得不行。梅公公每次过来总是满面春光,用西班牙语的口音说几句英语的问候:大家好!How are you? 没人理睬,他就接着说:Fine, thank you. And you? 然后他开始洗脚,洗好脚便说:人生苦短,怎么办?开一桌吧。这么一说,某些人就有些心动了。这两个人一心动,另外几个人便坐不住了,想守身如玉都难。 
 
哈米蚩
 
哈米蚩和大熊是同一个导师,不仅学习上是师兄弟,打起牌来也共进共退,充分体现了师兄弟制度的优越性。哈米蚩和师兄大熊的关系是如此之好,以至于他为“师兄”这个字发明了一个英文,叫brother-in-study. 这一说法在学校广为流传,有可能被学校的词典中心编入新的汉英字典。哈米蚩本来姓肖,他解释说肖也就是萧,因此大家都怀疑他是辽人,和萧太后有什么渊源。后来他又成了金人。有次大家说了句挤兑他的话,他大度的说:我哧之以鼻。这一“哧”一“鼻”从这个外形西域化的人嘴里说出来,立刻引起了精通历史的老高的丰富联想。老高突然想起了岳飞传里的金人哈米蚩,被岳家军割了鼻子。“咱们要像割哈米蚩一样割了你的鼻子,看你以什么来哧之。”大家都说,好,就叫哈米蚩。 哈米蚩打牌技术特差,手气特好。动不动就抓着拖拉机。遇到红桃方片做主的时候,他说他“红通通”,遇到黑桃梅花做主的时候,他说他“黑乎乎”,而且动不动就甩出一串拖拉机,甚至加长的拖拉机。让梅公公这些实力派歌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熊
 
哈米蚩的师兄大熊一看就让人肃然起敬。他的相貌端庄,学术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动不动就去上自习。每次上自习总是背个四四方方的小黑包,小黑包里装满了十九世纪的美国文学和二十世纪的英国小说。他还动不动就在《英语学习》等核心期刊上发文章,用的是贝尔的笔名,以至于稿费来了,传达室的师傅硬要给退回去,说咱系根本没有姓贝的。他的学问很大,包却是那么地小,我们都为他感到不平,觉得那包简直就是三轮车师傅背的,怎能背在大熊的熊背上呢? 大熊的工作也是繁忙的,作为一个学生,他居然被聘请为辅导员,辅导本科生的干活。所以他总是很忙,没有时间打牌。一打起来,还总是开小差。出牌总是很慢,突然间就问:你刚才出的是什么?这总是让急性子的老高火冒三丈。不过大熊对扑克界的贡献,倒不是他的参与,而是他屡次为牌友们贡献的美食。众所周知,打牌是一种很耗体力的活动,打着打着大家就会饿了,可总不能突然就这么不打吧。大熊是湖南人,每次回来总要带点湖南的辣味。最著名的是“兰花罗卜”,半夜打牌,嚼上几口兰花罗卜,牌友们连打三天三夜都心甘情愿。当然,三天三夜是打不了了,吃多了辣罗卜,天亮的时候大家全去厕所伦敦拉法兰西去了。 
 
老高
 
前文多次说到的老高,可是牌坛的一号人物。老高是山东人,肤黑,如宋江,体壮,如武松,性格豪爽,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一阵风一阵风的。他在孔子老家附近上的学,受的熏陶不浅。诗词歌赋动不动就能给你来几段。后来分专业方向,他选择研究诗歌,专攻垮掉派的艾伦#金斯堡,动不动就和我们“嚎叫”一番。还绘声绘色地和大家讲金斯堡笔下性描写。老高对弗罗伊德很有研究。见到圆柱状的东西都一概归结为性象征。Phallic symbol. 所有的文章都和弗罗伊德所说的的性意识有关。是弗老在中国最忠实的传人。 打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逍遥派,打的是热闹,输赢无所谓。一种是职业派,打的是认真,输赢有所谓。老高就是职业派,得失问题一丝不苟。一坐上牌桌,比兔子还要机警,眼睛都是红的。总是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查看对方的牌。吹口哨让人小便失禁,这本来就已经让人非常恼火了。何况还不出牌?何况还在查人家的牌?所以老高平时人缘极好,一到牌桌上反倒让人头疼。最头疼的还不是口哨和查牌,而是他对游戏规则的肆意扭曲。如果是他违反了规则,他怎么着也要逃脱惩罚。要是对方违反了规则,他就是吵到天亮也要给绳之以法。老高就是这样,对待同伴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这样也好,大家都愿意做他的伙伴,不愿意做他的对手。我认为这是老高后来发展成为商界新领导人的秘诀之一。 
 
Longman
 
Longman是个外语大师,词汇量大到了快要把他脑袋撑破的地步。对于这种会走的字典,我们取什么绰号呢?没办法,只能叫他朗曼。 Longman他不仅英文好,一旦喝下一瓶啤酒,还能说韩文、德文、法文、阿拉伯文等等语言的“啤酒”,最后干脆就说起印底安语,估计是胡扯,但后来咱们一看《与狼共舞》,觉得还真很像。 Longman打牌,没有酒有时候也行,可是没有香烟,那就像开得好好的车突然没有了油。Longman和我关系很好,我总觉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几乎可以心灵感应。每次见面,我们总是同时掏烟,就如同两个牛仔同时掏枪,结果发现我们拿出的烟牌子总是一样,比如同样是红梅。若干年后,我从外地出差来看Longman, 我们又一次同时掏烟,却发现已经截然不同,Longman气得不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为什么就不抽红梅呢? 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的行为是刺激导致反应这种过程。导致我们打牌的刺激因素很多,Longman的到来就是其中之一。
 
Longman有家室,在市东郊有房子,所以不住学校。所以Longman每次来,机会都很难得,所以我们就要开仗。 Longman基本是和我打对家。他是一个革命浪漫主义的牌客。他的打法豪迈,果敢,大义凛然。比如我至今唯一还能记得的牌局,是Longman将他所抓到的75分全部扣了底,结果被对方双扣,对方一下子升级升到了顶。等我气得快跳起来的时候,Longman已经跳了起来,抓起书包回家找老婆去了。 从此之后,大家和Longman打牌,都突然变得很有城府起来。有好牌都不出,专等着揭Longman的底。不过这种牌技诡诈之人,既然能将所有的分数扣底,也必然能一分不扣。打牌真的不是打牌。打的完全是心理。 
 
丛博与杨博
 
老丛与老杨是我们极其敬重的两个师兄,读的是博士。我们分别称之为丛博与杨博。我们住三楼,他们住一楼。他们平时总是辛勤地钻研学问。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很多很多的主义,在他们的笔下剥茧抽丝。平时他们雕龙,一到周末,两位师兄就上来找我们切磋雕虫之技,打那么几牌。 老丛与老杨每次上楼,总是兴冲冲的,势在必得。结果总是大败而归。不是一般的败,是大败。久而久之,我们宿舍就给他们拟了一幅对联:兴冲冲上来,灰溜溜下去。横批:屡败屡战。 之所以屡败屡战,关键还是态度,是不敬业。这两个老兄总是把打牌当成学问之余的休息,这和马克思做数学题、爱因斯坦拉小提琴一个意思。丛博以前演过话剧,天生有表演才能,一边打牌一边唱小曲,什么把你骗到井里面,割断井绳你跑了之类,说是云南民歌。这么一唱,我们听着就马虎起来,就容易出错牌。这也是战术。不过很少能改变战局。杨博则很严谨,打得很认真。不过认真不一会也就忘了,又想起了学术界的轶闻趣事,一一抖落开来,与民同乐。杨博乐着乐着就输了。 
 
老王
 
老王是历史系,扬州人,扬州口音颇重。老王打的是机巧牌,喜欢玩惊喜。有好牌总是不出,要留到最后,杀对方措手不及,结果好牌如同闺女,错过了青春年华,到了人老珠黄的时候才出头露面。活活闷死。老王这种打法对家总是纳闷。一纳闷老王就用扬州腔说:待会跟你讲奥,待会跟你讲!那意思是说,好戏在后头。结果往往是大闺女成了老太太出门的那曲戏。 老王认为,别人和他一样机巧。也是韬光隐晦,好牌永不当头。有人第一张牌不出A, 老王百分之百会瞪双眼说:哇,老K成对了。老K成对了这种说法非常经典,被我们活学活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次同学结婚,我们一起说的是:哇,老K成对了。 
 
数学系博士
 
我们的隔壁和对门住的都是数学系博士。数学系博士们见到牌就来劲,毕竟牌上不是外人,都是数。数学系打牌特喜欢算。外语系的主题打法却是liberal arts 的打法,比如老李那种。虽然风格不同,双方却是经常切磋,切磋来切磋去,数学系的吴博士就把我们系的一女生给切磋成了夫人,老K成对了。这一对夫妇是数学系张博士介绍的。张博士自己不怎么打牌,一有时间就去练太极,或者看中医书,或者学公鸡叫,叫得非常逼真。幸亏我们这楼是男生宿舍,没有母鸡,否则不知会闹出什么局面。 话说回来。记得这张博士介绍吴博士认识我们系的鲁硕士,用的借口是打牌。打牌是个试金石。这个牌一打,什么人什么样老底很快就露了。建议公司以后招人,应该一次面试四个,让他们四个打升级,狠狠地打,保准找到的人不会错。
 
数学系最大的牌友是老姜和老张。两个人总是一起出现,像匪兵甲与匪兵乙似的。两人总是打对门。每次打都吵。打一次吵一次,打两次吵两次…打n次吵n次。所以每次开牌之前,老张总是说:等等,我们先把规矩定好,免得打的时候又吵。没有用,规矩定得滴水不漏,结果还是吵。要是谁都按规矩出牌,牌这东西也就要消亡了。 
 
这么多牌友,现在哪怕是再聚那么一次都难了,都不再同一个地方,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有的在深圳,有的在香港,有的在非洲,有的在美国,有的什么地方都不久呆,空中飞人,有的不知所终。我经常梦想大家能一起回去,晚上去吃南园的酸辣汤,然后开战,战个通宵,然后早上再去吃南园的小笼包子。然而,这样美好的日子就是母校百年大庆的时候都没有实现。所以我只能对着电脑去打了。每次换新的电脑。我第一个装的软件总是拖拉机,虽然我不一定有时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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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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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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