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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我的美国朋友德累莎因为探亲而回美国,还专程到了我们家和我们叙旧。德蕾莎是少数几个让我佩服的管理顾问,她做咨询,不是给客户一个“方案”,列出一二三四让你怎样怎样,而是重视修炼其内在的能力。她的业务在中国。自从八十年代开始,德蕾莎一直住在北京。她来到我们家,局面很有意思,因为这是一个住在美国的中国家庭,和一个住在中国的美国家庭的交往。在各自的侨居之中,我们都不同程度上被所在国的文化和习俗所改变,比如早晨的时候我煮了咖啡,问她喝什么,她要我泡茶。她还习惯了喝豆浆,喝热水,成了一地地道道“中国通”。

德蕾沙领养了一个中国孩子凯莉,这次一起带来了。于是我们讲到了育儿的问题。我总是从她的谈话当中,学习到很多东西。她说小凯莉起床后折被子,保姆说凯莉人小,折腾半天还折不好,要是她,三五分钟就完了,干脆利落,所以她自己去给孩子折。德蕾莎坚持说,不行,小孩哪怕是花二十分钟折好,那也是她自己的劳动,再说她一早晨也没什么事,就让她花这二十分钟时间,她完成之后,也会很有成就感,这多好呢?

在后来的谈话中,她说到她的一个北京熟人,儿子要结婚,本来自己有房子,但是觉得父母的房子更好一点,于是让老两口把房子让出来,供他们结婚。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已经改喝咖啡为喝茶的德蕾莎听到这种事情,仍目瞪口呆:“这开什么玩笑,这人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理由让父母给自己房子?”这种事情,在中国实在太普遍了,恐怕只有这些“老外”和外星人,才觉得不对劲。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我把她说的两件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我想小时候家长给小孩子折被子折习惯了,长大了,帮他们找工作给他们买房子,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些不正常的事情久了,大家习以为常了。张鸣教授在博客中记载: “一次参加一个深圳电视台关于啃老的节目,一边的观众是老人,一边是年轻的学生。近似于一边被啃族,一边啃人族。但奇怪的是,当主持人问起啃老这个问题时,两边出奇的一致,被啃的觉得该被啃,而啃人的觉得理所当然,周瑜黄盖,愿打愿挨,剩下中间几个持异议的嘉宾莫名尴尬。”当然愿打愿挨,要钱和给钱,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就好比教一个人开车很难,你最后决定放弃,而是天天开车送他去他要去的地方一样。

关于这个话题,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但是我没从教育的角度考虑过。其实很多家长,包括我本人在内,未必不知让孩子独立自强的重要,未必不知道这才是对其人生最大的投资,最佳的馈赠。可是往往我们不知道如何去培养这种独立精神。我从德蕾莎的身上看到了这种教育的连贯性,这种教育是从小开始的。等到孩子成年的时候才想起来,才去灌输这些观念,培养这些能力,那就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小孩遇到事,有势力一点的就条件反射地说:“我爸是某某”,穷苦一点的就开始怨天怨地怨爹娘。但是在养育孩子的阶段,事事为其代劳,表面上父母“牺牲”最大,其实有苦劳没有功劳,甚至说是一种“不教”之过,因为我们不肯去付出时间、耐心、精力和才智,去培养小孩如何独当一面地去面对问题,解决问题。大家常常是为了省事,把应该由小孩独立二十分钟完成的事情,自己四分钟完成了。回头我们还自我安慰,说我们替你做了这么多,以后可要孝敬啊。我们就在这种内疚的游戏里转来转去。

如果你是一个将军,你不会送一个未经训练的士兵上阵杀敌,可是作为父母,为什么我们可以把一个孩子不加训练地送上生活的疆场?到底是我们的“牺牲”和代劳有功,还是我们教育的失职?我认为是后者。就好比你去跟人学钓鱼,但是师傅从来不教你怎么钓,而是每天送你几条鱼让你管饱。那么你还会要这个师傅教下去吗?你就是那个师傅,唯一的不同,是孩子无法解雇你,无法去另请高明。

耶鲁蔡美儿教授写出《虎妈战歌》引发争议后,《纽约时报》的专栏作者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与其唱反调,说蔡教授虽然表面上是让其女儿接受各种严厉的教育,但是实际上是在溺爱她们,是在保护着孩子们,不让她们去从事更有挑战的活动。我颇能认同此人的观点。我们一般只看到美国小孩童年的幸福,忽略了他们小时候在品格上各种锤炼,比如他们去参加球赛,他们会在这中间学着庆贺赢球,也会学着接受输掉的比赛,如何对付糟糕的队友,如何在一个挺差的团队里,仍能做到自己的最佳。

我们中国家庭的小孩,一般都重视学习,能把小孩的数学乘法表训练得很好,能让小孩背诵唐诗宋词,也能让小孩把钢琴弹得呱呱叫,其实这些事情,一来其实好教,因为好多是死的东西,二来是学校的事,你教多了小孩反而学疲了,家长可以配合,但这不应该是重点。学校很少会教你如何独立地处事。教一个人自强的教学更为复杂,因为它融合着知识、技能和态度多方面综合训练,这里面没有一个固定问题,没有一个固定答案,有时候我们甚至连问题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们所有人都在面临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孩子小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去教,或者不愿意花时间去教,等孩子大了,他们啃老,你能怪他们吗?因为这个对你的视作天经地义的索求,对自己能力的轻视和不自信,这种种的期望和认知,都是你一手灌输给他的。德蕾莎说的其实是一个道理,人年轻的时候,哪怕多花一点时间,自立地把人生经营好,辛苦是辛苦一点,但是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就时,这种自豪和自尊,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

请不要误以为这是对我们各自父母的指责和道德品判。我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说这些话,本文的阅读对象,是现在”在职“的、“孺子可教”的中青年父母。我这么写,也是自我反省,上面说的毛病我也有,我有时候也为了省事而代劳。自己作为一个父亲,我做得也大有欠缺,问题是即便是我失职,小孩也没法让我换内阁,让我下台。这对他们是何等不公,对于我们自己,又是何等大的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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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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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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