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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挨着四户人家,三户人家种着橡树,都有了些年间,其枝桠从篱笆上方,伸进我的院子。浓密的枝叶,成了鸟的天堂。不知是什么怪事,我住的所有院子,都会招来大量的鸟儿。偶尔我会看到几只鸽子,但是大部分都是一种黑鸟,成天叽叽喳喳非常吵闹,尤其是春天的时候,做什么春梦都给打破,到辽西什么的是没戏了!
 
我为此买过弹弓,不知是不是本人实在孔武有力,第一次用,橡皮筋就断了,弹弓就此含羞自杀。我眼睁睁看着这些鸟繁衍,继而向我家院子中殖民。据说这些鸟也是候鸟,但是过了季节它们也不走。去年在我们更换课程管理系统的时候,我们为课程内容无法导出发愁,一个同事就用过这些鸟作比喻,说课程内容本来可以“迁徙”(migrate)到另外一个系统里,但是某供应商系统太失败,使得这些本该迁徙的内容永远留在一个地方。
 
这玩笑开得有些危险。那时候正是讨论奥巴马利用行政命令,给非法移民“大放水”得时候。德州是非法移民重灾区。这几年,德州人口增长很快,其中有不少就是墨西哥非法移民,渐成墨西哥收复失地的态势 —— 要知道德州原属墨西哥,后寻求独立。阿拉莫之战中,守城的德州人被困屠城,后激发德州人斗志,哀兵必胜,一举打败了墨西哥军,赢得独立,后加入美国。现在墨西哥人再次北上。墨西哥人家族观念浓厚,来了一个,接着会来更多。中国人习惯称他们为“老墨”。不过从其他州到德州的人也不少。《时代周刊》称德州就是美国的未来。这里夏天很热,不过熬过了三伏,其余时间倒是气候宜人,大部分时间人都能在户外。事实上,在德州能在户外的时间,可能是北方一些州的双倍。这环境的变化,对于生活质量的影响非同小可。再者,即便是炎热的夏季,一到傍晚,天说凉就凉,尽可躺在院子里,吹着凉风,看着明净夜空上的星星。我们在纽约州住过,冬季冷得丝毫不打折扣,春天和秋天也像是小冬季。怪不得鸟跑到得克萨斯就不走了。
 
这些不走的鸟儿,在我的院子里安家落户。我在院子下水槽处,我又放了一只水桶,接雨水,用雨水浇树浇菜浇地,鸟儿想喝水就飞过来喝几口。就这样,三棵树,一个水桶,造成了一个喧闹的生态圈。
 
人们都说这种鸟叫grackle, 学名大尾拟椋鸟,也有将其说成乌鸦。我对这种乌鸦印象不好。当然这有中国文化自身的因素作祟。我们说乌鸦不吉祥。但美国人也反感这种鸟,原因却不尽相同:这种鸟来了就不走,而且家族观特强,到一地就成群结队。美国国民的一大娱乐,是讨论育儿方式。不知为何,华人说养育多用野兽的比喻,虎妈、猫爸。美国人喜欢用鸟来比喻。近年流行的育儿风格是那种“蜂鸟式父母”,就是对孩子关注适度,能适当保持距离,需要时候就上的那种。美国一位鸟类观察者香侬·索云森(Sharon Sorenson) 家中有三公顷的后院,被登记为野生生态区,她能观察到很多鸟类。根据她的观察,公鸟养育过程中通常不负任何责任。母鸟作为单亲母亲,负责一切,在春寒料峭中筑巢,夜间进入半冬眠状态,保存体力和体温,以小小的身体,去和怪虫和大鸟作斗,去觅食,然后在鸟蛋或幼鸟丧失体温、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赶回来。蜂鸟身躯虽小,意志坚强,一只鸟面对世界,比虎妈勇敢,比狼爸坚强。索云森说乌鸦很不一样。她说乌鸦幼鸟出生后,负责抚育的有鸟爸爸鸟妈妈鸟哥哥鸟姐姐鸟爷爷鸟奶奶鸟外公鸟外婆甚至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索云森说最多有四代人在带小乌鸦。它们一群一群的,在枝头聒噪不休,最终人见人厌,成为害鸟。
 
没想到我成天在后院看到的就是这种害鸟。
 
傍晚,我带儿子回家,隔壁邻居小孩海顿跑了过来。两人一起到海顿家后院去玩。由于两个小孩经常一起玩耍,我们绕到彼此正门需要走一个街区,后来经与其祖母商量,我在后院篱笆上开了一个门,实现了三通和直航。海顿家爷爷年龄大了,好安静,为了避免邻人建屋,直接把隔壁的地皮也买了下来。两个小孩于是有大量空地可以玩耍,海顿家还挖了一游泳池,挖出来的土成了土丘,两个小孩经常拿着各种玩具“兵器”,在土丘上玩打仗。海顿和我儿子还用一只废旧的笼子,试图捕鸟。今天我发现,两个小孩还真捕到了两只,原来是两只翅膀受伤的乌鸦。
 
孩子们把乌鸦放在我院子里。我家小狗跑了出来,绕笼三圈,无处下口。鸟在里面倒是吓得胡乱扑腾。
 
枝头突然有大量的鸟儿,在惊慌地叫着。有的试图飞过来,像是要为困在笼子里的鸟儿做些什么,可是没有任何办法。它们从一个枝头飞到另外一个枝头,全部在叫。那一刻,我突然懂了鸟语。我知道它们有的在抱怨,有的在支招,有的在悲叹。
 
腐败分子对儿子说,你把它们放走吧?你看鸟妈妈急的!人类的妈妈和鸟的妈妈之间,是有共同语言的。儿子说不能放,鸟翅膀受伤了,不知道是什么野兽咬的,关笼子里还可以保护,免得飞不起来被野兽吃了。
 
我想既然是这样,关关也好。我去抓了点米放笼子里。
 
邻近傍晚,枝头鸟儿叫得更急了,那呕哑的声音中有一种决绝的意味。我想起了希区柯克的电影《鸟》来。要是我今天晚上不把鸟放了,这些鸟会吵上一晚上,几棵树的鸟将要会师,向我们家发起总攻。我会睡不好,上班打瞌睡,打瞌睡,轻则不舒服,重则被炒鱿鱼,从此没钱让小孩学这学那,失去保险,然后失去汽车,狗和乌龟。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又跑去跟儿子说,鸟还是放掉吧,不然老鸟们急死了,它们晚上都睡不着的。至于别的,听天由命了,大自然自有照应生灵的各种手段,我们不用帮倒忙。
 
他说也罢,放掉放掉。我打开鸟笼,将鸟放掉。小孩说得没错,鸟翅膀受伤了,飞不动,这时候小狗跟后面追过来。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从后面把狗抓住。这时候腐败分子也过来,把一只鸟放到邻居家后院。另外一只鸟实在飞不动,居然躲藏到我工具棚和篱笆之间的缝隙了。我侧身进去去捉,惊动了篱笆那边邻居家的四只恶狗,它们一起凶狠地叫了起来。我家的狗和另外邻居家的狗一起叫了起来,正可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总之这一片狂吠,使得放生大戏进入了新的高潮。
 
那只鸟静静地藏在一块斜靠在工具棚上的废旧木板下,我去抓的时候,它跳了出来,跳到木板上方。恶狗狂吠得更厉害了,甚至从篱笆下的缝隙里,露出了鼻嘴。求生的欲望,让受伤的鸟儿生出了大力来。明明刚才还在地上跑,这会儿竟飞了起来,飞到篱笆顶,接着飞到枝桠间,消失了。
 
枝头仍然一片喧闹,不知是喝彩还是喜极而泣。
 
我去挪开笼子,看到一只毛虫,在地上一拱一拱地往前爬。我从未在院子里见过这种松树林里才会有的毛虫。它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笼子下面?显然,是别的鸟儿,看到两只笼中鸟在挣扎,从远方捉了虫子空降给它们的。我对这丑陋的鸟儿肃然起敬。蜂鸟那样夜间进入半冬眠状态保存体力的是爱,大尾拟椋鸟集体喧闹营救、集体送饭,也是爱。鸟和鸟之间的差别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大,人也一样。我们不必风格全都一致,才可以彼此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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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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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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