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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ng Millions:  How Coyote Capitalism Fuels Global Immigration, Jeffrey Kaye著,John Wiley & Sons, Inc 2010年出版

近来几个月在翻译爱尔兰作家科伦·麦凯恩的《歌犬》一书。“歌犬”英文原名为song dogs, 其实是北美土狼(coyote,又译山狗)的别名。印第安传说中,世界的起源,是因为土狼的嚎叫(故名“歌犬”),叫出了一个宇宙出来。土狼也是一个流浪的动物,会寻寻觅觅走在各地。这本小说中,“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从爱尔兰到西班牙到墨西哥再回到爱尔兰的一个游走的“土狼”。这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动物,在墨西哥又有一个别的意思,是指带人偷渡到美国的人,相当于我们说的“蛇头”。

记者杰弗瑞·凯依(Jeffrey Kaye)2010年写了一本书,名叫《百万移民》。此书副标题是:土狼资本主义推动的全球移民。书中称,全球移民的主要推动力其实还是经济。区域经济发展失衡的时候,按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古训,人们必然会去寻找更有利于自己发展的地方。

今天我听了我校去乌干达传教多年的本·兰福德教授的一次演讲,他说他在乌干达,常去一个小镇上名叫“叮叮当”的废品加工区,那里的人们将拆卸的废旧金属,锤成各样的工具。这些人每周工作六七天,每天十几个小时,挣钱可能不大一美元。而不远处,就是奥巴马的大幅招牌,上书:“美国现在是咱们黑人统治!”然而奥巴马这个黑人在美国,却成了总统。兰福德老师跟大家说:我们理论上说,想要做医生就可做医生,想做老师就做老师,然而在那乌干达的小镇上,那叮叮当当日复一日锤着废铁的人,觉得手头所做的,便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了。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中文网络上的一句话来:“做人有风险,投胎需慎重。”

而今中国出现富人和中产阶层的新一波“移民热”,有很多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就是慎重地让下一代投胎在别的地方去,好让他们有一片更为开阔的发展空间。当我们中国讨论移民问题的时候,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充满了价值判断,常将其和一个人爱不爱国之类复杂感情结合起来,事实上很多人移民或者回归,是出自经济或个人发展方面的考虑,而非爱国或卖国。我在一些美国的华裔家庭里,听到有人拿着话筒在唱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卡拉OK。也听说有人不想继续留在美国过着三、四万年薪的寒酸博士后生活,于是号称“放弃优厚待遇,毅然回国”,去国内闷声大发财去了。

美国的移民(绿卡)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耗时漫长,审批十分严格。由于过程艰难,很多人将其视作一番成就,视其为“身份”象征。因此,一个很古怪的现象是,有些人拿到了绿卡,立刻回国定居了,因为觉得自己摇身一变,“身份”不一样了。我曾经去为一位老乡做过绿卡面试翻译,从这个过程中知道,如果移民官认为你拿绿卡只是为了换“身份”,而不真正是希望在美国扎根、生活,他们是很可能将你的申请驳回的。

一件事之所以闹到变成了“身份”,说明它有难度。事实上,世界各国都在抬高移民的门槛。说到底,这是一个资源争夺的问题。说得无情一点,那就是有本事的人,如顶尖科学家,艺术家,有钱发展其经济的人,各国会赤裸裸抢着要。如果只是为了争取一个更好的环境,本身素质和技能并非为移民对象国所需,有可能造成其经济负担的人,则会受到排斥。在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签署(1882年)之后多年,罗斯福总统签署一条行政命令,宣称《排华法案》针对苦力和劳工,而非“商人、老师、学生、旅行者和中国政府各级官员。”

这种一推一抢,中间有很大的市侩成分。很多人本来自己不久前都还是移民,或者是第二代移民,但并没有将心比心,体谅他人的苦处,反而起劲排斥新移民。1911年美国一个小镇的政府报告里是这样描述一些移民,说意大利人脾气急躁,容易用刀子解决问题;德国人封闭保守,到了一个镇上,就成了一个封闭的社区,连英语都不说。如今这些指责依然有效,只不过是当初那些意大利德国的后裔,在用同样的话语,在指责西裔、亚裔而已。

本书主要是从经济角度描述人们移民的动机。出于经济原因,微软等公司极力主张美国放松对于高科技人才的签证管制。同样出于经济原因,各国民众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开闸放水,把可能造成社会负担的人放进来。因此,一个非常滑稽的现象是,美国的墨西哥边界可能会出现两个完全抵触的信息:一个是“需要劳力”,一个是“严禁非法闯入”。他们需要劳力,做自己国家的人不能或不愿做的事,以增强国家的竞争力,或是维持特定的生活方式 —— 比如不用去干摘葡萄摘棉花这种苦活。

全球富国在移民问题上表现出的态度是分裂的,一方面,他们坚称要靠移民的劳动,以解决自己人口老化,劳动力不足诸多问题。欧洲移民管理部门Frontex官员阿雷亚斯指出:“我们需要移民,但是需要通过正规渠道来的移民,得符合欧洲需要。…欧洲人口在老龄化,这个消息不妙,所以需要移民的新鲜血液。这是让欧洲血液新陈代谢的惟一办法。”

另外一方面,又设置门槛,强化移民控制。在经济驱使下,越南人移民波兰,波兰人移民爱尔兰,爱尔兰人移民美国,美国人放眼四顾,觉得已经没处可移,于是决定好好建设自己的国家,并力图守住这个家园,让有可能造成社会负担的人难以进入。正规的渠道堵死了,那么非法的渠道就会涌现出来。 这就是墨西哥的“土狼”和中国的“蛇头”之类地下渠道屡禁不绝的一个原因。

但经济上的利己有时候也会成为给自己准备的陷阱。美国和墨西哥在移民问题上的百般纠结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今,墨西哥非法移民在美国据说有一千多万,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在亚利桑那,州政府已经等不及联邦政府的政策出台,自行颁布了有反移民倾向的法令。但是根据本书作者的介绍,这个问题的形成,美国自己也不无责任。比如美国大量种植玉米,严重冲击了墨西哥市场,让墨西哥农民无法维持生计。另外94年墨西哥遇到了经济危机,克林顿政府的经济班子以极为苛刻条件,给墨西哥贷款。墨西哥政府为了摆脱利息负担,提早还款,国内的利息和按揭随之飞升,很多家庭失去了生计来源。墨西哥议会的一份报告称,“该贷款导致六百万墨西哥人远走美国,寻求工作机会。”以史为镜,我们也能了解为什么欧盟的爱尔兰“救援”计划,会在爱尔兰境内引起如此大的反弹。

由于移民问题涉及到千家万户的生计和民生,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谈到移民问题时称:“到目前为止,富国对于现有的政策框架太过自满,借助移民达成自己的利益,却不给移民合法地位,让其享有尊严和权利。”安南支持联合国一经济官员贾蒂什·巴加瓦蒂提出的建议:照“世界贸易组织”的样式,提出建立“世界移民组织”(World Migration Organization),以解决全球范围的移民问题。但是此倡议遭到了美国的反对,最终无疾而终。目前独立于联合国的国际移民组织(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是最为主要的国际移民协调机构,该机构的预算40%以上来自美国,不过该组织在帮助移民改善处境方面作用有限,而在打击非法移民上所起作用可能更大一些,等于成了发达国家的爪牙。

理想的状况,应该是保护输出工人权利,打击剥削和虐待行为。但在缺乏一个全球性有效机构的情形之下,现在富国的移民政策造成了富国抢夺穷国人才,却不开放国门分享其资源的格局。

在这种“土狼资本主义”的形势之下,中国当如何行动呢?我觉得应该视自己的国民为人力资源,而非负担。这一点菲律宾政府做得就很好,他们就摆明了自己的人才输出国(包括菲佣,护士等)的定位,甚至有专门机构,管理劳工输出,这样就把挑战化作了机遇。有家菲律宾护理学院甚至直接就说:“我们护理世界”(We nurse the world!)。既然中国国土资源紧张,那么除了外逃贪官之外,应该对移民持开放的心态,不怕人走出去,甚至积极利用华人华侨的力量,促进中国和外部世界的和平共处。如果国家给人朝气蓬勃的印象,人才回流也是瞬间的事。

另外,和移民相关的一个问题是旅行和迁徙的自由。我觉得我们对于世界各国过于“负责”,在护照办理、出国签证方面,都不热心于为公民创造便利条件,反不如经过多年拉锯战,最近争取到欧盟免签待遇的台湾当局。虽然他国对于中国国民十分排斥,不能全责怪中国外交部门。但外交部门的工作侧重,我认为并没有转到“外交为民”上来。遇到特大事件或悲剧,能看到驻外使馆的身影,但是我觉得更有价值的事,是在平日的工作中,在每个细节上,处处便民利民。最近网易上还有读者指责南非的使领馆扯皮,办个护照花了四个月时间,应该说有关部门十分失职。我们在美国,也一样感觉驻外领馆的工作效率低下,办事十分麻烦。

再者,土狼资本主义也是一种市场化驱使的资本主义。这个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一个国家可以是移民输出国,也是移民输入国。不要说波兰、西班牙这些欧洲的“跳板国家”,就连摩洛哥、墨西哥,都有更不发达国家或地区的人移民过来。

中国目前是移民输出大国,但也是移民输入国,比如对越南新娘、北朝鲜“脱北者”来说,中国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移民国家。对于从不同渠道进入中国的人,我希望各级政府以人为本,宽怀为上,不做恶,不拆散他人的家庭(比如遣返越南新娘),危及他人性命(比如将脱北者遣返),使国家失信失义。如果按章办事会导致老百姓家破人亡,那么或许要改的是章法。这方面得跟老牌移民国家美国学。即便是在“土狼资本主义”的大势之下,即便是在收紧国门之时,美国还是把家庭团聚的移民尺度放得很宽,远超过职业移民。在维基解密文件泄露之后,美国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国家机密的泄露,而是那些不幸被暴露的人,会不会在所在国遇到危险。如果这样的话,美国外交部门随时准备出手搭救,包括接入美国。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人道关怀,美国最终成了很多人移动的终点站。

本文的读者之中,我相信很多是“走西口”、“闯关东”、“孔雀东南飞”、“北漂”等各种各样境内移民的产物。在全球化的环境下,移民也算不得多大社会问题。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走一些天不会塌下来,来一些地也不会陷下去。若有这样的胸襟,那便真正是一个大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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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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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桐城人,现居美国,在美国高校从事课程设计工作,业余从事文学翻译,曾译有《河湾》、《一个唯美主义者的遗言》 、《老谋深算》、《万灵节》、《布鲁克林有棵树》、《两个世界之间:赛珍珠传》、《另类的英雄:萨特传》 、《地之国》、《转吧,这伟大的世界》等。他还是多家报刊的撰稿人或专栏作者。 感谢大家来访。除特别说明外,博客文章均属原创,未经授权,谢绝转载 与引用。如商业性网站或者平媒使用,请支付稿酬(联系地址berlinf@yahoo.com,或在文章后留言告知)。 违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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